我常常做梦,梦到我站在舞台中央,穿着漂亮的裙子翩翩起舞,五彩缤纷的光束照在我的身上,仿佛自己就是那只美丽的白天鹅。忽然,灯光全部熄灭,黑暗的舞台上出现了一个仿佛直通地狱的黑洞,拉着我的身体,不断地下坠。
01
五岁前的记忆,在我的脑袋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我只记得小时候常常起一身一身的小红疙瘩,疼得我眼泪鼻涕总是像泄洪的闸一样,关也关不住,为此没少受挨打。我常听见那个被称之为爸爸的人说,你就是个丫鬟的命还想有大小姐的娇气,再哭我就把你扔出去扔河里,然后随手从身边拿起个东西就甩我身上。每到这时,我总是一边浑身颤抖一边止不住地抽泣,压低着的声音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呼唤。
随着年龄的长大,我从邻居们的嘴里听到了一些话,我知道我是被买来的,从很远的地方,小时候的我以为那是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在我8岁那年,父母生下了弟弟,他们原是因为家里没有孩子所以才买了我回来,但是从弟弟出生开始,我的命运就如浮萍一般没有了牵扯。10岁时,他们终于决定,把我送给了邻村的远亲家。
02
表舅骑摩托带着我来到了新家,那是被茂密的树木笼罩着的一座土坯房子,在一座高高的山坡之上,山上一共有两户人家,其余的村民都在山下住着。表舅放下我以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包裹里的两个馒头是唯一给我留下的东西。
一个中年妇女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了屋子里,那是一座至少住了30年的窑洞,屋子里黑乎乎的没有开灯,因为做饭、烧火炕而把墙壁、天花板都熏黑了一片,一个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坐在炕上抽着旱烟,烟圈一圈圈地飘到天花板上,那男人看看我,没有说话,转而继续抽着烟。
女人把我的衣物放在靠边的土黄色柜子里,然后转头问我:“你会做饭吗?”
我点点头。在上一个家里,我没少做过饭,他们说买你来,供你吃喝,你就该为这个家当牛做马,他们要我做什么,我从不敢说一个不字,于是劈柴、做饭、洗衣服这些事情我都早已做熟。
在我劈柴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背着一个黄色帆布包走了回来,他穿着棕色短袖,黑色裤子的膝盖处磨上了一层干巴巴的黄色泥土,脚上穿着的一双球鞋破了一个洞,大拇指生生地露在外面半截。看到我时,略微地惊讶了一下就逃命似的跑回了屋里。
我继续埋头劈着柴,只是在偶尔的间隙听到了屋子里断断续续的声音,似乎在说放学的路上在下一个坡时摔了一跤,所以新买的球鞋破了一个洞,女人骂了几句,让他把鞋脱了下来。我劈完柴回到屋里时,看到那双鞋在土炕旁边立着早已被缝好。在他们的谈话过程中,我才知道他叫陈帆,在村里小学上五年级,那年他13岁,我10岁。
03
我与他很少交谈,自我有记忆起,我就很少说话,因为在我心里,沉默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式,每次我说话时,都会被认为是反抗,少不了一顿打骂,久而久之,我似乎都忘了说话。
我与他真正熟悉,是在一件意外以后。
那天下午我出去挖野菜,直到晚上都没有回去,家人着急了,大夜里打着手电筒出来找我,后来在离家一公里外的一个土坑里才把我找着。
那天下午我挖完野菜以后,天已经快黑了。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踩到了一个陷阱,上面放着一些杂草,所以我根本没有料到,瞬间便掉到了坑里,这个坑足足有一米,而10岁的我,个头也只是高出了一点点,而且失重的瞬间,腿磕到了一块大石头上,疼得根本站不起来。绝望的我只能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等人来救我。
山里的夜晚,林间总会发出一些悉悉碎碎的声音,时不时地还能听见小动物跑过的声音,每次我都会屏息侧听,生怕自己的响动会引来其他动物的注意。
在我绝望地以为自己要在这里待一个晚上时,陈帆出现了,我听见他漫山遍野地喊着我的名字,手电筒的光线不时地从我身边晃过,转而离去。在我以为他就要离开时,突然大声地尖叫起来,他闻声跑过来,露出了欣喜的神色,从旁边找了一根粗木棍,把我连拉带拽地拖了出来。
双腿的疼痛感让我无法继续走,陈帆转身将我背上,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艰难地走着,偶尔树枝绊在脚下,身体前倾的瞬间差点摔倒,我几次要求他把我放下,他却坚持地背着我。在他累得早已气喘吁吁时,同村人张三正好从城里打工回来,陈帆拦住了他的自行车,才让他先把我带回家。我回家一会以后,他才回来。
我因为腿伤,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每次放学以后,都会先给我来送饭。有一天我看到了他的帆布书包,忍不住好奇书里有什么,于是打开了一本书看起来,我没上过学,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是还是好奇地翻着看。他看我有兴趣,于是给我讲这是语文,里边有好多有意思的事呢,不过你得先认识字才能看懂。我似是而非地应和着,他看我有兴趣,于是说以后我教你认字。
04
自此以后,每天放学他都会教我认字,我直说自己的脑袋像木头一样,总是学得很慢,他也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说万事开头难,学着学着就会了。
我说什么是万事开头难,他说一件事情刚开始做的时候是很难的,做着做着就简单了。
没过多久,我和邻居家的吴薇也熟悉了,她和我年龄一样大,常常来我们家玩,我和吴薇就和两个跟屁虫一样,整天跟在陈帆后面,让他给我们讲故事、摘桑椹、打酸枣吃。
我后来才知道,吴薇也是抱养来的孩子,上过两年学,因为家庭条件不允许,于是就辍学在家,帮着做家务。没事时我俩便一起坐在院子里看书,看小学的书。
三年后,陈帆初中毕业,本打算去县里读高中,但是高额的学费让他放弃了继续读书的想法,和父母商量以后决定外出打工。我跟着他也把小学初中的课本都学完了,读书看报早已不成问题。临行前的一天,他从县里买回来一个布娃娃给我,说城里的姑娘都爱玩这个,我也给你买了一个。我看着这个头发金黄的布娃娃,眼泪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他每半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要给我带城里的东西,有我从没见过的零食,还有好看的衣服。
15岁那年,吴薇的父母要把她许配给同村的王坚,王坚是村里有钱的主儿,父亲是村支书,家里的房子是砖瓦盖的,在村里土坯房子中间,也是很气派的。只是王坚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嘴巴朝右几乎要歪到眼睛上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一看就不正常。
吴薇在家又哭又上吊的都不能打动她的父母,于是她来到了我家,趁没人在家的时候,和我讲了她策划的出逃方案。她说听同村的黄大娘说,我们都是从北方的城里被拐卖来的,我们的父母肯定都在找我们呢。我早已对人生没有了什么幻想,但听她这么说,仿佛自己的人生也有了希望。而且陈帆从外打工回来也说,城里人都有钱,人人都有车,有手机,他们还能坐摩天轮、玩过山车,可有意思了。
听到吴薇要去找她的父母,我也有了找自己父母的想法。我不敢和现在的父母直接说,只和他们说想出去打工,减轻家里的负担,他们也就同意了,还嘱咐我去了城里要去找陈帆。
05
我和吴薇到了城里以后,一边打工一边找自己的父母。
陈帆在一家网络公司当后勤,我和吴薇则在一家餐厅做前台。在陈帆的帮助下,我们学会了用电脑。
电脑也拉进了我们的寻亲之路。在一个寻亲网站上,我看到了这样一个信息:10年前,5岁的女儿在幼儿园门口走失,身穿白色连衣裙,红色小凉鞋,扎着两个麻花辫……
我似乎记起小的时候在家里见过一只红色的凉鞋,那一只鞋在门边的一堆脏乱不堪的鞋里,显得异常的耀眼。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吴薇,他让我赶紧联系,于是我就在网站下方留言登记了自己的信息。第二天就收到了消息,要求先去“寻子之家”登记,然后去验血。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家遗失的孩子竟真的是我。我晚上回到出租屋里时,不一会就有人敲门,开门的瞬间,两个穿着讲究的男女看到我的瞬间便放声大哭,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们说:“爸爸妈妈对不起你,把你弄丢了,害你受了这么多苦…”然后就抱着我仿佛要把我嵌在身体里。我没流眼泪,也没说话,我只知道,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吴薇倒是在一旁哭了,抱着我说:“祝贺你,小江,你终于找到你的父母了,你可以过上好日子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一定要坚持。
离开吴薇和陈帆的时候,我哭了,那是一种不舍的哭泣,是一种解脱的哭泣,更是一种对命运无常的哭泣。如若当年在幼儿园门口的我没有没有误跟人贩子走,也许我的世界会是鲜花与美好,也许我会戴着红领巾坐在明亮的教室听朗朗的书声、下课和同学玩闹,回家享受父母的爱与可口的饭,也许我不会在人生尚未开始时就体会了这世间苍凉,但这一切都没有如果。
命运巨大的漩涡将我扯到了另一条轨道上,庆幸的是现在我回来了,不幸的是此时的我已非彼时的我,而此时的我该如何面对接下去的人生,这对我来说或许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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