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妈原名王秀娥,是顺着她姐姐我大姨王秀芝取的名。我妈长到我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就是她青春期,对这乡土气息的名字不满意了。
那时候村里放露天电影《英雄儿女》,里面有个女主角叫王芳。当我大姨被电影里的英雄情怀感动得进出都哼唱着《英雄赞歌》时,我妈提出了一个震惊全家的决定,她要改名!从此以后不许再喊她“王秀娥”,要喊就喊“王芳!”
我外公外婆以为她也被英雄情怀感动了,二话不说就支持了她的决定。等名改好了,她说,我就觉着王芳这个名美,叫这名的人长得美,活得也美。
为了了解那个“王芳”有多美,暑假里我在手机上搜出这部电影看了看。实在有点不对口味,我快进跳着看,我妈在旁边时不时地插一句:“你看,王芳跟她哥在一起是不是像撒娇?”“快了,快了,王芳表演节目,你看,又会跳舞又会唱歌,搁现在就是大明星!”最后,我妈无限神往地说“王芳被养父,生父都宠着,多美呀。”
据说那时候,看这个影片的人都随着影片里的震天炮火生出万丈豪情,为王芳的大无畏精神感动得热血沸腾。我妈偏偏看出来个被哥哥、养父、生父宠着的娇嗔幸福的小王芳。
2
我想不通我妈为什么欣赏能力这么独特,看来看去她年少时候也不是骨骼清奇、天赋异禀之人,也许只有一个词能够解释她的行为,这个词现在出现频率比较高——原生家庭。
我妈在她原生家庭里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姐,下面一个弟,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角色,从小缺乏关注和宠溺。心理书上说人在择偶时,会希望在情感上得到原生家庭中未得到的需要,但偏偏我妈找了个老公在家排行也是“老二”,看来我妈我爹是惺惺相惜直到吸。
我爹叫李军,人人都说这名字好记也顺口,我妈非喊我爹“二哥”。那声“二哥”带着独一无二的娇憨和爽利,没见过我爹的人听到这声喊,脑子里会自动出现一幅猛男图,其实啊,我爹中等个头,老实巴交。
而我每每听到这声喊,胳膊上鸡皮疙瘩只往外冒,我问我妈:“你喜欢红楼梦不?”“喜欢。”从此我就提防着“二哥”变成“二哥哥”甚至“爱哥哥”,那鸡皮疙瘩可不要掉一地的。
3
我爹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外出打工的壮年男人,他不出门的原因,我妈说得肉麻死了:
“哎呀,不怕你们笑话,我舍不得我二哥出去,在外面挣多少钱也比不上家里一日三餐的热菜热饭。”
有人背后嚼舌根:“听她说的好听,什么舍不得,她是舍不得她自己风吹日晒,才把李军拴在屋里给她干活。”
说良心话,我妈虽然注重保养,怕风也怕晒,但绝不是个“你赚钱养家,我只负责貌美如花”的女人。她有行医执照,在村路口开了个小诊所,我家就在诊所后面。
周围这几个村里老人、妇女和孩子多,特别是小孩,伤风感冒不断,因此我妈的收入不比我爹种地挣钱少。
而且,行医的人多有点洁癖,诊所方圆几十米,干干净净,常有人看了我家的厕所惊叹“比人家的灶台都干净。”这当然都是我妈的功劳。她做事麻利,一双手细细巧巧的,不管是给人打点滴扎针,还是做一日三餐摘菜,那双小手都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上下翻飞,眼花缭乱中又有秩序,仿佛什么事儿经它们一捋,都顺了。
那日黄昏,早早吃完晚饭,处理好最后一个病人,我妈挽着我爹的胳膊在田地间遛弯消食。瓜藤柳树灰鸭,小桥流水人家,荷塘清风蝌蟆。夕阳西下,我爹妈像副画。我看看周围还在田里劳作的妇女们,再看看爹妈撒得遍地的狗粮,深深地感叹:我的原生家庭,没毛病!
4
可惜,我高兴得太早。不久,学校里通知开家长会。我爹在地里忙着,我妈把自己收拾妥当,锁上门,就袅袅婷婷的出发了。
家长们三三两两开始上教学楼来,我们夹道欢迎般站在走廊两边,来的人有当妈的,有当奶奶的,还有个爷爷像是从田间地头洗净腿上的泥就直接来了。我妈穿得整洁大方,还拎着个精致的小皮包,真给我长脸。
她招手,我跑过去,她从皮包里掏出个水晶发夹,往我头上别,对着我左看右看,“嗯,我姑娘就是美。”我心里一阵温暖,想着每次回家,都跟她不欢而散,这时真想亲热地喊声“妈”,正要张嘴,我妈附耳跟我说:“等下,你不要喊我妈,喊我王医生。”
我用瞪得溜溜圆的眼睛问,为什么?我妈又附耳说:“你喊我妈,我早婚早育加上你也得三十多往上,你要是喊王医生,别人问,就说我是你姐!”简直了!怎么能对亲闺女这么狠?姐,我啥都不服,只服你。
5
我妈对她自己更狠,这是我外婆说的。2015年,我妈查出来乳腺癌,我爹带她去省城大医院做手术,手术效果很好。只是化疗的时候因为药物原因,脱发,我妈索性剃了个光头。
当然,这光头除了理发师和她自己,谁都无缘看见,理发的时候,她要求理发师清场,睡觉的时候,她戴着假发套。
我妈从医院回来后,外婆来到我家,每天帮我妈做饭,陪我妈聊天,还建议我妈往头上抹生姜,说这个古老的偏方能让头发早点长出来。
外婆一直跟她这个二女儿别别扭扭的,我妈生病后,我的青春期一下过去了。我妈却脾气见长,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期,总跟外婆斗嘴。外婆要是提起:“你看你,遭这么大的罪。”
我妈马上撒气:“还不是怪你,对我不好,把我气出病来。”这台词怎么听都像是抢的外婆的。
“我的娥子哦,造业的姑娘哦,你跟我置什么气?”外婆正拿着一块生姜片在我妈头皮上划圈,那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扎羊角辫。外婆说得眼泪汪汪的,她一直忘不了我妈的原名。
“大姐是家里第一个孩子,一出生,不论是男是女,你们也会欢喜得狠,盼到我来了,一看,又是一个女儿,多余。等弟一出生,你们就彻底地忘了我。”我妈说出了郁结胸口多年的话。
“娥子哦,你也是当妈的人,有个女儿还有个儿子,你自己说,手心手背是不是都是肉?都是当妈的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那倒是,你看我那女儿,打她出生那天起,我就想着,要她跟我一样美。我那儿子,我就盼着他长大跟二哥一样,二哥说那就少管他,任他自己摔打摔打,长大了才知道担事儿、心疼人。”原来,我跟我弟从小被我妈两样政策管理是有原因的,早说呀,害我误会到现在,以为自己真是河里发大水漂来的。
“你生下来,我看着你手细巧地很,想着地里干活呢怕是不行,才琢磨着早早把你送到亲戚家里去学医。”
“我那时候以为你不喜欢我,才把我支开到远远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
“是说每次回来见了我,像仇人。”
“妈,你莫骂我。我这病啊,是被我自己拖的,早几年就有了,开始只是一个小疙瘩,我想着自己配些药吃吃,那疙瘩慢慢会散开。”
“说开了,心里畅快。多少年没喊过我妈了,我骂你干啥?你从小就是这样,啥事儿主意大得很,从来不跟别人说。只是这次,你自己受苦了。”
“我是医生,我知道这个病要去根,就要动手术,把胸切了去。”
“那你咋不早点去做手术,拖这几年,看把你身体拖瘦成这样。”外婆真像我妈说的那样,越老越温柔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爱美,瘦了好看,再说了,那么年轻就把胸切了去,我舍不得。多美了这么几年,值!”
“你呀,为了爱美,对自己都是这么狠!”外婆对我妈,也只有服气。
6
现在,我妈的病完全好了,头发也长起来。外婆看了我妈还是那句话:“老二呀,整天妖精八怪的!臭美!”我妈说:“奇了怪了,以前这话怎么听都不舒服,现在听着,咋像在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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