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图书馆,自称“图书馆原住民”的我,去了一趟老屋。
在一座到处拆旧建新,马路挖了又缝、逢了又挖的城市,我出生之初,最早的两处老屋,竟然还都在。
第一处,是老的中山图书馆,后来的少儿图书馆书库大楼——现在那条路仍然叫中山路——当时非常气派结实。宽阔的窗台,两层窗子。窗户又高又窄,虽南北通透,但因终年关闭,或极少全部打开,室内永远是幽暗的,有陈旧的灰尘,以及樟脑块的味道。在当时,外人是不让进的。
我是大约四五岁的时候,跟在我爸的后面,他带我进去过。他脸上带着那种骄傲而神秘的笑容,好像说他这是在违规,而他刚好有这违规的特权,才带我进去的。那表情我永远记得。
他说:我带你去看书库里浩如烟海的书。“浩如烟海”四个字,我也永远记得。他平时说话作文,都很少用形容词,所以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特地放慢了速度,听上去就像在表演“咬文嚼字”,在语气上可以表现出底下加点的着重号。
他撩开深蓝色的大褂,那是图书馆书库的工作服,长度在膝盖以下,穿在他身上,终年污渍斑斑,那时他的工作,应该是古籍修补与版本鉴定,工作服上,少不得有补书的浆糊,以及做饭的油渍,总之罩在一切衣服之上,且似乎是永远不脱的。他撩开深蓝色的大褂,拎起挂在腰间的一大串钥匙。
我出生之后的第一处栖居之地,便是这栋大楼的底层,终日不见阳光的一见屋子。
我妈咬牙切齿说了一辈子:“月子没有坐好,你奶奶过来不但没有招呼我,反而每天要你爸爸带她到处去玩,回来还要我做饭给他们吃”,就是在这里。
这座大楼目前没用,浑身补丁,看上去凋敝破旧,只有那些又深又高又窄的长条窗户,一道一道镶嵌在红砖的墙体之间,执拗地维持着一些典雅的体面。
正门封了。贴了告示说书库要维修。旁边我曾经住过的地方用铁门锁了,外面挂的牌子显示这里曾经做过幼儿园。里面简陋的楼梯是后面加的。我的记忆中,当年住在这里的时候,有巨大宽阔的过道,有阴冷而强烈的穿堂风。
这印象有一大半,也来自我妈抱怨一辈子的话:“你那时候还是嫩毛毛,囟门还没有合拢,你奶奶平时不抱你,要抱就抱你做在走廊那里,好大的风,我怕把你吹坏,就轻轻跟她说,嫩毛毛吹不得…我就是这样轻轻地讲的,结果她好大的脾气,说我是资产阶级小姐,还到处去说我虐待她!后来图书馆馆长来找我谈话,说要我不要虐待贫下中农。”
现在这里看上去又破又小,完全感受不到她说的,一直留在我记忆中的穿堂风。我住过的那间屋子也找不到了。在那里,我见到过一顶用报纸做的长长的圆锥形高帽子,我爸爸带回家后慌忙藏起来,我妈叫我别问。在那里,我被我妈用刚劈过的柴火棍打过,碎木屑扎进腿上的皮肉里。我妈说,那时我还没出生,她在做毛毛衣服,我爸嫌她点灯费电,一把剪刀砸向她,也是在那间屋。
书库后面,隔一条人行通道,后来修了一排平房,图书馆给我家分了其中一间,便是我的第二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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