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先是在《新民晚报》的“夜光杯”上读到潘向黎的专栏“看诗不分明”。一篇又一篇地追读“看诗不分明”的过程中,常有被文章中的一句话一个段落击中后战栗的片刻,等到专栏结集成《看诗不分明》出版后,索性买了一本。书拿到后就放在手边,时不时拿起来翻到哪篇读哪篇。越读越觉得,品读古典诗词已是潘向黎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她又非常愿意将自己的这部分“私生活”写出来与读者共享。彼时与古典诗词相关的出版物,要么是鉴赏类的读本,要么是大部头的研究成果,蓦然读到扬之水先生的《无计花间住》,惊为天人之作。而《看诗不分明》,有着类似的意趣。
距离《看诗不分明》问世7年,2018年潘向黎又一本谈论古典诗词的著作《梅边消息》出版。看到新书推介时,我暗忖:一本《看诗不分明》,潘向黎还没有将自己与古典诗词的情分说尽吗?就下单买了一本。等待《梅边消息》的时候,我就回忆《看诗不分明》里的篇什,心想:作者得选择何等冷僻的唐诗宋词才能写出又一本古典诗词的“私”阅读体会?
拿到《梅边消息》后,仅浏览过目录,就看到潘向黎已经沉潜在了古典诗词的“深海”里,因为书里所涉的古诗词中不少是像我这样对唐诗宋词浅尝辄止的读者未曾听说过的。不过,读完整本书,对作者挚爱古典诗词的程度又有了新解——就算说到我们耳熟能详的诗人,潘向黎也常有出人意表又在情理之中的发挥。
《梅边消息》的第二章,从《凉气微雨韦应物》开始,经过《当盛世繁华遇到青春年少》、《却爱闲雅韦郎诗》、《独携盛唐入中唐》,到《“不用力”与“多少自在”》,接连五篇潘向黎都让韦应物做了自己读诗心得的主角。《梅边消息》第二章总共几篇文章?29篇,末篇是《李商隐的象牙球》。潘向黎从不讳言,李商隐是她最喜欢的诗人之一。也就是说,在必须为自己最喜欢的李商隐留出空间的章节里,作者竟然情不自禁地让韦应物站了5次C位。了解一点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读者都知道,这位从盛唐步入中唐的诗人,无论将其留在星光灿烂的盛唐,还是让他在繁星点点的中唐踱步,韦应物都不是一个能独步天下的大诗人,所以,除非是以他为研究对象的著作,唐诗读本的作者断不会像潘向黎这样拿出5篇文章的空间任由韦应物或疾走或漫步的。潘向黎甩脱冥冥之中的一定之规,凭借自己对韦应物独有的同情,逐一放大韦应物的为人和诗作。那么,跟随潘向黎这么读古典诗词的好处在哪里?对中国传统文化深似海有了切肤之感。我们从《凉气微雨韦应物》一路读到《“不用力”到“多少自在”》,不得不遗憾地接受一个事实:纵然将一部中国的古代文学史写成皇皇巨著,沿途也要略过不少春华秋实。就说韦应物吧,若不是潘向黎任性地丢开文学史固有的论资排辈之规定,普通读者记忆中的韦应物,大概只剩下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了。
潘向黎的局部放大,不仅限于韦应物,写到白居易时,她也给出了比中国古代文学史课本大了许多的篇幅。我们将潘向黎的放大粘连起来,会发现如果潘向黎来撰写一部“中国古典诗词史”,一定别有意趣,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读《梅边消息》的理由。
《梅边消息》让我读到潘向黎已经将记忆中的唐诗宋词内化为自己的小宇宙。 与古典诗词做朋友到了这种程度,应该是最高境界吧?所以,年初听说又有一本潘向黎创作的与古典诗词相关的新书《古典的春水》出版,我就一直好奇:在《梅边消息》之后,潘向黎还能在这块花圃里培育出什么奇花异草?
走过春天,直到夏天才得到《古典的春水》。仔细读来,倒也不见什么奇花异草,全都是作者在《看诗不分明》和《梅边消息》里提到过的诗人和诗作,由于读人读诗的人选了一个特别的角度,那些我们以为熟知的人和诗,因而有了异彩。
我喜欢《古典的春水》赏读古典诗词的写法,每一篇文章不再拘泥于一诗作一诗人,而是用一个主题将数位诗人以及他们的诗作聚合在一起。如此写法,让我想到了属于古典音乐的专有名词,和声和对位,“音与音彼此填补,彼此呼应,彼此成全,由此生出无限的可能。由各单音组建的纵向建筑谓之‘和声’,以各声部构成的横向空间谓之‘对位’”,以青年钢琴家张昊辰在他的著作《弹奏之外》中给出的“和声”与“对位”的定义来对应《古典的春水》所收的12篇文章,无论是时间的旷野还是流逝的永恒,无论是每一片落叶还是世间浅情,潘向黎用多位诗人的多首诗作来彼此呼应,从而使得这些用时间和空间的经纬线编织而成的文章,非常立体,犹如魔方,一面是一面的色彩。
像《落落大方的宋,本色当行的词》,所说似乎是一个尘埃落定的话题,亦即宋朝的代表文学样式词的丰富性,但因为潘向黎说得精彩,阅读过程非常愉快。那么,潘向黎是怎么陈述落落大方的宋词的呢?她选择了被文章大家这一盛名遮蔽了作词才华的欧阳修和可能因为题材“狭窄”而被看淡的周邦彦来阐释。一个是北宋时期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一个生活在北宋末期,时间的跨度使得两位的词作各有各的弦律,被潘向黎引入《落落大方的宋,本色当行的词》中后,我们就此读到了宋词的和声之美;至于请出苏东坡、王国维等前贤的评说来助阵,则让我们深深感喟,宋词无有盖棺论定时。
读罢《梅边消息》,我觉得就古典诗词这一话题潘向黎大概会就此打住吧?将《古典的春水》读到最后一页,我却觉得这只是潘向黎最近完成的相关作品。从《看诗不分明》到《梅边消息》再到《古典的春水》,我越来越觉得潘向黎就像一位高段位的棋手,那些已经与之浑然一体的古典诗词已经化作了她的棋子,她端坐在棋盘前一手一手地布局,就等读者来跟她对弈。如若遇到知音,我想她一定会感叹一句,好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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