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这一生,最传奇的反倒是他被贬的三次经历。
元丰三年,因反对王安石变法,从湖州通判的位置上,被“双规”到开封,变法派给他安了个写诗讽刺新法和朝廷的罪名,差点将他砍头,幸亏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古训,经许多人求情,他在狱中待了103天,经受无数次提审,以流放黄州(今湖北省)为结局。
当时的湖北不像如今这般繁华,虽然宋朝以来,南方多有开发,蛮夷较少并逐渐汉化,但南方多瘴气,气候过于湿润(虽然在今天看来也没什么)。更主要的是,当时人们的观念即是南方为偏远不发达地区,和现在的大西北差不多。苏轼有一号,“东坡居士”,就是在被贬黄州时起的。以前的苏东坡年轻气盛,直言豪爽,带着川蜀汉子不怕事儿的精神,现在好了,受到人生第一次打击的他,只好寄情山水,发发感慨。
元丰六年十二月夜,与张怀民深夜未寝,至承天寺看月亮。看月亮是当时的苏轼经常做的一件事。放在如今的环境里来理解当时他的心境,不难看出他心里明白自己处在人生低谷,士气低落,萎靡不振,他感叹世上无闲人,只有他和张怀民两个人耳!这种感慨信手拈来,像牢骚,也像阔达。
夜游的次数不断增多。光被他记载下的游赤壁就至少两次,于是有了前后《赤壁赋》,赋的文体有点像歌,堪比如今的说唱,特别能抒发人的心情,不知苏东坡用“巴适得板”这样的四川话,念自己的赋文时,是怎样一种潇洒?在这两篇赋中,他抒写了自己的心灵,希望能够达观,出世的哲学正是在寻找寄托与安慰。内容大家都很了解,不再赘述。
有一次,苏东坡夜游,很晚才回家,他独自一人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口,叫了几声门,没有人回应,只听到自己的童仆鼻息如雷鸣,于是反观自己夜游,发现几年来胸中不忿仍未消减,虽然人前常强颜欢笑,当夜晚来临,揭下面具时,才发现真实的自己。“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他豁达出世的苗头已经非常明显,然而世人总是先看到庄子的逍遥游,才明白庄子也有困兽之斗,苏东坡亦然。
神宗驾崩,哲宗继位,因为年龄小由高太后执政,高太后喜欢保守派的旧臣,极喜爱苏东坡,召他回京,苏东坡此时做的最大官职是翰林院大学士之制诰,为皇帝拟诏书,相当于皇帝秘书,再进一级就是宰相。干了几年,觉得宦海难处,又调到杭州做太守,太守是地方上的一把手,在那里他过的很自在。人就是在这种时候确认自己的内心,做出人生选择的。
危机再次降临,高太后殡天,执政的哲宗也成了改革派,任用继承王安石变法志向的章惇为宰相,继续变法。当年,哲宗为了表明自己变法的决心,将年号由元祐改为绍述,意思就是继承父亲神宗的变法遗志,述,重述之意也。章惇在历史中的形象极为复杂。认同王安石变法的人,认为他革除弊政,对外族入侵态度强硬,称他为“铁血宰相”;不认同王安石变法的人,则认为他为人刻薄,草菅人命,心狠手辣。他曾经为了打击保守派,将已经死了的司马光(前宰相)开棺鞭尸,剥夺后世子孙爵位和家产。
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苏轼在黄州时,章惇也在湖北任职,苏轼很喜欢章惇的才华,与他是极要好的朋友。有一天,两人到当地的芦山闲逛,走到一处悬崖绝壁,通向对面的只有一座岌岌可危的吊桥,章惇说要同苏东坡到对面崖壁上题字留念,苏东坡不敢,劝他转头离开。章惇却毫不畏惧走过吊桥,将衣襟扎进腰里,抓紧一根藤,荡到对面绝壁上,提笔挥毫:章惇苏轼到此一游。然后又原路返回。苏东坡对他说:你以后一定会杀人!因为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不爱惜的人,一定也不会爱惜别人的性命。
我就是要过的好,对不起,让你不如意了据说,苏轼第二次被贬岭南惠州,章惇也有“功劳”。岭南名字的由来是在今大庾岭以南,在今广州省,偏远可想而知。苏东坡是有宋以来,第一个被贬至此地的士大夫,此地瘴气更加厉害,还有未开化的蛮族人民。据苏轼记载,当地有杀婴的习俗,他几经教化,仍无济于事。为了到达贬谪之地,他曾借官船南下,可在半路,传来他又被降级的消息,他没有了乘坐官船的资格,被当地官吏赶下船,徒步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当时他五十七岁,当过三个部的部长,当过皇帝秘书,副国级,如今他成了一介贫民。
他的官俸极少,需要弟弟子由接济,然而子由也被贬了。为了养家糊口,他向当地的一个穷书生学习如何开支花销,将一月的钱悬在房梁上,每天用竹竿挑下当日的费用,不再多花一分钱。但这里面还有让苏轼高兴的地方,如果到了月底有剩余,他就拿出来换酒喝。
苏轼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爱酒。有些人天生能喝,他却是属于三瓶就醉的那一类,但他也喜欢看别人喝酒。当地有酿私酒的风俗(宋朝酒是官营,国企),出产一种很好喝,补气的桂酒,苏轼非常爱喝,有一天,一个从很远地方来看他的朋友,苏轼请他喝桂酒,说你来岭南喝一杯桂酒,就已经不虚此行了!
老了的苏轼越来越可爱,他有个邻居,林太太,经常赊酒给他。大概是为了省钱,他自己酿酒。苏轼一生爱花木,种橘子树,爱建筑,每到一地就要设计个河堤,至少一个花圃什么的,但造酒估计不行,他有时只爱记录,并不一定真做过。他写歌颂酒的赋,“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
他也爱吃荔枝,作为吃货,他很贪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他惬意的生活传到京城章惇的耳朵里,章惇没想到苏轼这么会生活,按他的计划,苏轼应该在岭南水土不服,死去。结果大大出乎意料。如果被贬的保守派都听说了苏轼的神仙日子,保守派势力怕是会复辟。章惇当时说到:既然你过的这么好,那就再贬你一次!
我就是要过的好,对不起,让你不如意了苏轼第三次被贬到了岭南更南的儋州,已经是现在的海南岛了。天涯海角。章惇为了让苏轼“如愿以偿”,贬他时还煞费苦心,因为苏轼字子瞻,瞻与儋,字形相近,发音相近,于是就将苏轼贬到此地。与此同时,弟弟子由被贬到雷州,与儋州隔琼州海峡相望(后来,章惇被宋徽宗罢黜,贬谪之地也是雷州,命运如此,不禁令人惊讶),可望但不可及。
苏轼发现,儋州竟然没有瘴气,这真是太幸运了。在这里他说话肆无忌惮,无拘无束,经常找当地人聊天,别人见他是老干部,文化人,他却对别人说:“如果没什么可聊,咱们就聊聊鬼吧!”
他写信对弟弟说过:“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在我眼中天下没有一个不是好人。”他当然也是这样做的。
他喜欢画画,但当地缺少纸墨,有一次从北方来一个制墨小有名气的假专家,慕名采访苏轼,他邀请人家陪他一同做墨玩儿,最终得到了几块墨,却把房子给烧了。后来那个假专家回到北方,打着苏轼的名声开了家墨店,生意兴隆。后来是苏轼的儿子苏过,别人问他家父会做墨否他说出来的,但假专家已经赚了很多钱了,没有给苏轼版权费。
苏轼的三次被贬,一次比一次往南,然而他越来越豁达,不在乎,别人总盼望他死在南方,他却并不让人家梦想成真,他活的好好的,还高高兴兴。他也不是赌气,可能刚开始他有过赌气的想法吧,别人并不知道。他活的很潇洒,直到等到自己被召回,他死在了北归的路上。他生前以为自己会死在儋州,希望儿子,不要大费周章,把灵柩送到家乡,葬在海南就好,可是却得到了赦免的好消息。
吃苦的一生不过如此,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皮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如果说“大任”是当大官,掌握权力,那苏轼真是白受苦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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