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末,我们都还是部队的生瓜蛋子。在一个酒喝大了的夜里,大傻说,十年以后,他要写一本书,书名就叫《我在陆军这十年》,要把他在部队吃的那些苦记下来。大傻在部队待了八年就走了,离十年还差了两年。以我对大傻的深刻了解,他说的事多半是不靠谱的,二十年过去,大傻早已记不起他说过的话,我倒是常常想起那本不存在的书,想起我的大傻兄弟。
初识大傻是在新兵连的一次集体教育上,新训期间,教导员要求我们每周要写两篇关于参加教育训练的心得体会,他阅过以后,会挑出几篇思想认识高,价值观正确的,由本人在全队集会上念给大家听,达到以身边事教育身边人的目的。多数新学员是讲在训练中培养了血性,对刚刚开始的军旅生活充满了憧憬,加强了对人民军队的归属感,还有一个伙计很夸张,说新兵训练的量上得还不够,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等等,总之都是非常积极正面。我那时在训练中伤了腿,跟不上训练进度,有些畏难情绪,每次听了同志们的豪言壮语就有些自惭形秽。有一天的集中教育出了乌龙,现在想来,大概是教导员拿错了本子,点错了名,一个方脸的黑粗汉子冲上去拿了自己的本子念开了,听着听着味道就不对,他说训练好苦,管得太严,不准外出,上厕所限定时间,像是坐牢,跟来之前想像的大不一样,他的思想起了波动,参军服役的决心有了动摇,说白了就是有点不想干了。教导员不停咳嗽,我听得张大了嘴,有这么讲真话的,看他就很有几分顺眼,这黑粗汉子就是大傻。
半年以后,我们几个学员分到了红军团,到不同连队当上了新排长。连队的生活很苦,有的时候连队干部让穿穿小鞋,有的时候老兵故意找茬让难堪难堪,伙食也不如我们在外面集训的时候。生活紧紧张张,每天忙忙碌碌,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周末能聚到一起,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委屈。不过大傻好像比我们要适应得快,没多久他就被团司令部借调,到通信股当参谋,我们哥们几个都说,别看大傻傻不愣登的,倒是挺会来事,把自己折腾进了机关,不用吃我们一样的苦了。
专业训练开始以后,我们每天乘了敞篷军车去野外的刘店坦克驾驶场训练,来去一身灰,大傻则坐在首长的小车上,每次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哥们几个好生羡慕,看那一身迷彩穿在黑粗的大傻身上,好像是比我们要帅气一些。
大傻是崩不住的,很快现了原型,有一回,他随团长到驾驶场检查训练,那天团长不大高兴,要集合我们讲一下。团长是老坦克兵,我们的训练教材都是他编的,看我们是一身毛病,大家都害怕他。野外条件差,给团长摆了张条桌,我们席地而坐。团长那天大发雷霆,说我们训练组织得不中,部队搬到湖北以后,比在河南时的训练水平差太远了。这时大傻提了暖壶上来,准备给团长续点茶水。团长越讲越激动,“刚才训练连续通过限制路的,是哪个连?连长站起来!”团长一激动,大傻也跟着激动了,手一哆嗦,水就倒歪了,水杯也跟着倒了,水撒了团长一身。我们都忍住不敢笑,团长自己乐了,指了大傻的鼻子说,“你们这些大学生,确实有好多东西需要学习”,大傻尴尬地跟着团长笑,我们几个哥们说,这才是大家熟悉的大傻麽!
大傻在机关当参谋,新参谋是没房子住的,木工房旁边有个十来平方的杂品间收拾了就是他的临时宿舍,一张高低床、一张桌子、一口箱子是他的全部家当。大傻不讲究,小房间永远邋里邋遢,屋里满是垃圾,让人挪不开腿,去了一回就就不想去第二回,我去的那天,大门敞开,桌子的抽屉拉开了一半,厚厚的几沓百元大钞躺在抽屉里,屋里没人,隔壁的木工房倒是有几个闲人。我站在门口喊大傻,老半天也没人应,我不敢走,那么多钱若是丢了,我一年的工资也不够赔,进来过就有嫌疑。半个钟头等来大傻,他轻描淡写地讲,去食堂吃饭忘了关门,钱是借的公款,准备第二天去武汉采购电脑的,我替他站了半天岗,反被他说成心里阴暗,老是认为军营里会丢东西。
大傻对钱是没有概念的,可以讲是仗义疏财,发工资了经常带着我们出门胡吃海喝,从县里吃到市里。到了月底就找我们借钱,一般是不还的,其实也不是不还,是那几个小钱,他根本就不记得。
大学里大傻学的计算机专业,动手能力还行,那个年代在基层部队挺受欢迎。团机关就那么几台台式机,一般只用来处理文档,懂的人不多,经常出故障。慢慢就有人请大傻修电脑,换个配件,杀个毒,重装个系统什么的,他倒是弄好了几台。
我有个同学是学医的,大学毕业以后,回到我家乡的医院工作,我一亲戚是他的同事,我问那亲戚,我同学医术如何,亲戚讲,你那个同学胆子很大。我问这是何解?亲戚讲,什么病都敢治,什么药都敢下。我细细琢磨,以胆子很大来评价一个医生的医术,这是个好评还是个差评呢?很让人费解。
大傻修电脑和我那个医生同学如出一辙。团里财务股有台电脑,存了几年的数据,有天出了故障,股长一般是到外面请师傅来修的,但此时大傻已经有些名气,股长就请来了大傻,大傻进来三下五去二,就把主机大卸八块,动作相当熟练,财务股长慧眼识才,感觉自己找对了人,颇为得意,不过接下来的事就出乎他的意料了,大傻又飞快地装上了机器,按下了电源开关,屏幕扑闪了两下,就没了影,大傻一拍主机,说“不中,搞不了了”,转身要走,财务股长急了,抓了桌上两个配件,跟在大傻后面喊,“还有这两样没装回去呢!”大傻一愣,很无辜地说,“这两样,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反正是搞不了。”财务股长是个实在人,站在一楼财务股的门口,对着楼道,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大傻的后脑勺,问候大傻老母的场景让我难以忘怀。
春天来了,大傻很骚动,有个老乡给大傻介绍了个对象。姑娘挺漂亮,以前也在武汉念过书,是鄂东一个城市的公务员,见过两回面,居然和大傻有些对脾气,这让我们大感意外。我们的营区在鄂北,姑娘在鄂东,大傻就和姑娘约了,周末到武汉见面,那时交通不便,各自折腾到武汉就要半天,大傻乐此不疲。和那个姑娘分分合合好几回,有天姑娘说想出去旅游,大傻把自己的信用卡塞给姑娘,说随便花,姑娘旅游回来就跟大傻彻底分了手。分手那天,大傻从武汉带回一束没送出去的花,有点萎靡,我们想笑他又笑不出来。大傻失恋的日子有些抑郁,他哥哥嫂子不放心来部队探亲。大傻抱怨,都要跟我分手了,还拿我的卡到新马泰刷了一万多,我能不能找她把钱要回来?他哥说,丢不起那人。他哥明白他的意思,我也明白了他哥的意思,去要钱就挺丢人,以要钱的名义还去找那姑娘更丢人,至此,大傻的初恋无疾而终。
人生有无限种可能,感谢组织培养,几年以后,大傻成长为一名政工干部,警卫侦察连政治指导员,我常常想像大傻给战士们上政治课是一个什么样的画面,我去过他的连队好多回,大傻始终也没有给过我这个机会。他的连队是直属队,有几名战士是首长公务员,由连队代管,其中有一个一身的毛病,常常夜不归宿,首长还惯着他,连队批评重了,他就到首长那里倒是非,首长对连队干部就有些意见。小战士有人撑腰,更是心里没数,有一天犯了错误,不接受批评,和排长发生冲突还动了手,排长是军区侦察兵大比武立功后提干的,充分展现了我军侦察兵的素质,一招制敌,小战士稍有些挂彩。那位首长知道后是很是生气,说是连队干部打骂体罚战士,要连队党支部研究处理这个排长,向团里上报处理意见。大傻倒是有个性,坚持认为排长没有错,他说他是连队党支部书记,连队党支部会议不研究这个议题。自此,大傻和首长有了龃龉,少不了有些小鞋穿,加上爱情失意,渐渐有了想走的念头。
大傻有个大学同学,一个宿舍上下铺住了四年,毕业后回温州老家继承了家族生意,六七年下来,已经是个像模像样的老板。大学毕业时在学校旁边的小酒摊上,苟富贵,勿相忘的话说了好几车。大傻提到不愿意在部队干了,那同学也爽快,说那就来我这儿吧。转业命令一到,大傻填完转业干部登记表就去了温州,走的时候和连队的通信员、文书哭得一塌糊涂,嘱咐他俩,将来在部队留不住了,到温州来找哥。
政治处的同志向团长报告,说大傻当老板去了,登记表上填了按义务兵复员,不需要组织安排工作。团长想都没想,吩咐政治处的同志,给他改了,转业回原籍安置,不用征求本人意见。大傻到温州以后,情绪还停在当年湖工后门的小酒摊上,兄弟之间吆五喝六,完全没有给人打工的思想准备。老板很忙,自然没有那么多时间和他聊兄弟情义,大傻一个人做不成兄弟,在温州晃悠了半年下来,就有些无奈惶恐。此时部队里通知他,他被安排到家乡的公安局了,抓紧报到上班。大傻完全没想到,团长给他留了这样的后路,稀里糊涂的告别了短暂的老板梦,脱下军装穿警服,光荣地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大傻走后的十余年,我辗转于鄂豫皖苏的座座军营,生活不易,我们联系不多,偶尔喝多了,会通上一个电话,后来有了QQ,凑巧也会聊几句,但每次都是聊得一如既往的别扭。QQ提醒,好友大傻要过生日了,送上个祝福吧,对我的祝福,大傻回复,别当真,生日随便填的,让人看了吐血。
忘了是转业后的第几个年头,大傻终于准备结婚了,他的未婚妻我从未谋面,有一天女孩给我打了电话,热情爽朗,邀请我参加他们的婚礼。我那时刚当上营长,工作上一团浆糊理不清,没怎么考虑就说我太忙,没有时间,姑娘很坚持,说他和大傻都希望我能去。那个时候,我想当官的心热得发烫,拒绝的话也是说得斩钉截铁。现在想来,大傻对我提过的要求,好像那是唯一的一次。
今年五月,大傻办结一个案子,顺道来看我。好多年没见,我们喝了好多酒。我提到了大傻要写的那本书,说他当年吹了那么多牛皮都没兑现,大傻说,老子吹牛皮的那一刻是真诚的,你看不出来,其实是生活辜负了我?我说这句我不信。
大傻说他每天忙得要死,一年有九个月在外面出差,孩子都不敢要,当了个大队长,上不上下不下,想辞职也辞不了。我劝大傻,人到中年了别冲动,大傻说,去你大爷的,你一辈子不冲动,谨小慎微,听招呼守纪律,从来就没按自己的意思活过一回,到如今还不是跟我混成一个熊样?回顾自己的浮沉际遇,我突然觉得大傻说得好有道理,我们相视大笑,他这句我信了。
年轻的时候,我总想和大傻一样任性。我羡慕他,觉得他的生活才像阿甘手里的那一盒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到今天我俩谁也没能再任性,生活好像已经没有太多选择。那天我感慨,时间过得好快,半辈子一晃就过去了,想做的事都没成几件,大傻说我矫情,他说你怎么就知道是半辈子,不是大半辈子呢?说不定一辈子已经过了五分之四或是六分之五,都是不好讲的,要不然古人怎么会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呢?于是我更加感慨,时光流逝二十年,和大傻聊天的感觉,还是和当初一样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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