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紧张吗。”
这是我第一次去若水的家乡清水镇,拜访她的父母。她总和我说清水镇有很多的古怪,却总不说明白。唯独提醒过我此次路程的艰辛。
从北京出发,并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可以直达。最好的选择是乘坐几乎已经被时代淘汰的绿皮火车,到达邻近的城市,再换乘长途客车,算下来大概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幸好沿路的风景各异,也不算无聊。
“不紧张,是期待。”我继续望着窗外,悠闲地有些困意。
“我们到了。”若水摇醒了似乎睡着了的我。
客车停在了远离城市的某个半山腰,周围看不到任何与客运站相关的标识,只有绿色的草和红色的花。我虽然犹豫,但也下了车。只是有种被遗弃的不安。
“不用担心,我们镇就是这样。第一个走出镇里的人就是在这里被路过的客车发现,从此以后,过往的司机便知道这里是清水镇人出入家乡的站点。沿着这条小路,再走上一段,就到了。”
我顺着若水手指的方向,在花草的掩映下发现了一条小路,只有一人宽。我们不得不一前一后,舍弃了平常牵手走路的习惯。小路呈下降的趋势,并随意的弯曲着,这使得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脚下,完全的忽视了步行了多久。等到我第一次目睹到小镇的轮廓时,日落的余晖刚好模糊了若水转过的身影。
“女儿。”
若水父母的突然出现令我触不及防,为了早些见到女儿,他们牺牲了与我初次见面时应有的威严。从他们的笑容中,我预感到顺利的结局,即便如此,我却没有膨胀到接受伯父帮我提行李的善意。
等我们回到家中,客厅里的桌上已铺满饭菜。桌子旁正在用围裙擦手的人,应该是她们家的某个亲戚吧。为了给她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我率先用微笑表达了自己的热情。她向我们点头示意之后,便动身离去。而伯父伯母并无挽留的意思。
“那是邻居刘阿姨,烧的一手好菜,知道若水和你要回来,一定要过来忙碌一番。”伯母解释道。
在品尝过刘阿姨的手艺后,我才意识到伯母的夸奖太过质朴,如果刘阿姨没经过任何系统的学习,那只能证明天赋的难得。除了我仿佛并没有人想要谈论美食的话题,我们更多的聊着北京的生活,聊着我的家乡。
谈话突然被门外闯进的男人打断,只是当他将我们每一个人扫视过后,却将刚脱口而出的词语吞进肚子,转身离开了。除了我,他们都显得十分淡定,没有想要留住那个男人的表现,反而将我差点忘记讲到哪里的故事重新提及。我尽力的描述着我的过去,成长的环境,接触的朋友,规避一些负面的内容,意图勾勒出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但伯父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为了帮我省下更多的精力,他直接打断了我,并告诉我,他们完全相信自己女儿的选择。于是我们真正的谈论着故事,没有任何额外的目的。时间变得飞快。
晚饭后,伯父伯母喜欢在院子里坐一坐,数一数星星。听伯父讲,清水镇的每一个晚上都能看见星星,不像北京的过于少见。其实天空是一片天空,只是各地对天空的态度不同罢了。在望着夜空的间歇中,我注意到小镇没有一栋高楼。伯父告诉我房子之所以高高低低,是顺着大地的起伏。虽没有高楼,但每家每户都有属于自己的院子。只要有院子就有一颗会结果的树。
很多年以前,一个流浪的人路过此地,受到了平等的对待,为了表示感激他赠送给每户人家一粒种子。大家虽不知道能种出什么,却也都种在了院子里。第二年才知道那是不同水果的种子。若水家种的是樱桃,现在还未结果。而邻居家的李子树却结满了果实,茂盛的枝干已经伸到了若水家的院子。伯父自然的摘下了几颗李子递给了我。
“吃吧,没有农药和虫子。镇上的人从不把毒物引进院子。”
我先是打量了一番,原来不需要农药果实也可以饱满。咬下一块,自然的味道让我明白了野生的魅力。若水说全镇的果树都是共享的。每家的院门都不会上锁,即使人不在家。没有人会囤积水果,想吃时才摘,也不用得到谁的批准。这是他们镇的习俗,所谓的大门只是装饰的作用。虽然曾经发生过水果失窃的事,但那是镇外人所为,这里的人仍旧不愿多买一把锁。
在天色不早的时候,和若水偷偷的拥抱之后,我们便回到了各自的房间。虽然清水镇有些偏远,人们的行为有些古怪,但只要若水喜欢,我便愿意接受一切,毕竟两个人的婚姻不止要包容彼此。
我在思绪中入睡,大概又因为思绪而清醒。周围的安静预示着夜的深邃。突然失去睡意的我,有了上厕所的欲望。我轻轻的走出房门,意图穿过院子,寻找独立存在于院内的厕所。在这样急切的行动中,我无意中发现远处的某个地方,闪耀着一条白色的光芒。和日光不同,它格外轻柔,也不像月光一样冰冷,拥有着极光的灵动,却懂得控制摆动的幅度。是人造的吗?是什么原因呢?不论它从何而来,都足以让人惊叹。
我突然想叫醒若水,生怕她没见过这样美丽的景象,又怕是我大惊小怪。这毕竟是做梦的时间,谁会像我这样长久的驻足在院子里,对一条回应着夜空的光带发呆。
02
早饭过后,若水说要带我在镇上转一转。犹豫再三,我还是没有向她提及昨晚的那条光带。
如若水所言,路过的人家都敞着院门,包括她曾就读的学校。我们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听她讲了几件童年趣事,以及一些从校园消失了的物件。然后便来到了田野,又去了山下,看见了些野花,遇到几只蝴蝶。最后停留在一条河的旁边。
“就是因为这条河,清水镇才有了自己的姓名。”若水说道:“一旦它流出镇外,便不再清澈。”
我向前一步,低头端详,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干净的河水。如果不是清脆的流淌声,我可能会怀疑它已经干枯。河底五颜六色的石头,并没有因为河水的缘故而变的扭曲,粒粒轮廓清晰。我注意到水面上没有任何倒影,水里没有任何生命。没有一颗水草,没有一条游鱼。干净的过于彻底。我蹲下身子,将手放进水里,不冷不热,非常舒服。
“这水能喝吗?”我突然想多一种了解它的方式。
“这水的上游在镇外。”
“我想尝尝。”
“就是水的味道。”
若水虽然这样说着,却没有阻止我喝水的举动。它并不是水的味道,而是河水的味道,和我小时候掉进老家的河里时,喝到的味道一样。
“就是这样一条河却非常无情。”若说说道:“每年都会有人被它淹死。所以镇上立下了一条规矩:不准在这里游泳。即使这样总有人经不住它的诱惑。考虑到这样的人既然不重视自己的生命,又担心牵连进别人的生命,于是镇上又立下了另一条规矩:不准向在这里溺水的人施救。但这样有违情理的规定,在一开始很难得到大家的理解。直到发生了几起溺水者和施救者全部淹死的事件后,人们才终于明白了这条河水的不详。即使这样,还会有人偷偷冒险,所以每年都会听到有人淹死的消息。”
“别担心,我不会游泳。可惜了这样的好水,只能远望。”
“这大概就是它的命运,只适合视觉的享受,不适合亲密的拥抱。就像环绕在山峰周围的白雾,神秘且迷人,但踩上去却会要人的命。”
“总有人愿意冒险。”
“冒险的目的是经历一番刺激而存活,如果已不在乎生命就不存在冒险之说。那些付诸行动,最后溺死在这里的人,更多的是因为侥幸心里,而非勇敢。”
“那些施救的人却是因为勇敢牺牲。”
“所以镇上才将目击溺水者身亡这件事变的合情,为的是保护好善良的人。”
“真能做到吗?”
“可以。答应我,”若水突然神情严肃,“不要理会河中的一切。”
我扭头看向河水,忽然看见河中倒站着一排陌生人,直盯着我看。那一刻,仿佛是我在水中,而他们站在河岸。冷漠的眼神,似乎印证着若水刚才的话。
“你看到了吗?”
“什么?”
“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排人。”
“河里只有石头。”
“是啊,现在只有石头。”
此时已近正午,我们因此折返。伯父伯母应该已经备好饭菜,一日三餐是大部分人的生命模式。
03
我躺在床上,又想起了昨晚的光带。它似乎和那条河的方向相同。它们之间或许有某种关联,某种不能通过思考而被揭示的关联。于是我起身,重新穿上衣服,像贼一样溜出了房门。
又是漫天的星星,小镇的路灯虽然已经全部熄灭,到不至于寸步难行。那条光带依旧在远方飘动,似乎是在为我指引着方向。我目标坚定,视线向前,完全的忽视了左右的黑暗带来的恐惧。
就在我向着光带的方向,却与那条河越来越近的时候,一段悠远的歌声先与河水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只有一丝心里上的犹豫,脚步仍旧坚定的向前。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下,我很容易分辨出那是女人的声音,而且吐字非常清晰,清晰到我可以理解她想说的每一个字,即使它们发音一样:
河水轻轻的流
河水清清的流
河底是彩色的石头
河水给女人洗头
河水轻轻的流
河水清清的流
河底是死人的骨头
河水给女人洗头
就在我快要看见河水的时候,我主动放缓了脚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慢慢揭开神秘的面纱。与我设想的一样,光带来自于河流。来不及继续探究它的奥秘,我便被河水中的女子深深的吸引。她背对着我,长发的一部分贴着后背,一部分像水一样流动。我能从这个片面的视角,看出她正裸露着全身。在河水的光芒中,她也变得耀眼,有一种生理以外的诱惑。
我暂时忘了自己是个男人,没有躲避,反而不断靠近。只是脚步很慢,脚步很轻,是怕被发现?还是怕破坏她的惬意?
“别动。”就在我险些掉进河里的时候,背对着我的她突然开了口。刚刚的歌声也无影无踪,“你怎么来了?”
那女人转过身来,分明是若水的样子。若水?我有些诧异。她果然裸露着全身,水虽近乎透明,但在光芒的笼罩下,又看不清事实。这反倒增加了美妙的成分。我又不自觉的向前抬起了右脚。
“别动。”若水边说边向我走来,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第一次在我面前坦诚相待。但我大概猜到了即将看到的景象,又不能设想出具体的样子。在这样紧张的情绪下,我竟没注意到她是如何地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衣服。
“不要告诉别人。你看河底。”
原来并不是河水在发光,而是底下的石头。白日里五颜六色的石头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汇集到一起,便成了白色。
“这里的石头吸收了太阳的光芒。爸爸说里面住着孤独的灵魂。它们形状各异,颜色不同,一块就是一个世界,相互挨着却无法交流。”若水似乎在向我解释着什么,我似乎还有很多的疑问,但我急需解决的是为何今晚的她十分不同。坐在岸上的她,依旧环绕着淡淡的光亮。只有眼睛比平时更加深邃。我突然找到了第一次和她约会的心情。
“你没穿鞋?”这是我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我是游过来的。”
难道这条河会流经若水的家?
“这里不是不让游泳吗?”我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是的,但这是给镇里人立下的规定,我已经是个外人了,从我走出这里以后。”
“这是你的家乡。”
“这是我住过的地方,只是时间长一些。以后我就要住在别处了。”
“别的地方没有这样的河供你怀念。”
“但别的地方有别样的河,也许更加温情。”
“可是你还是偷偷来了。”
“我们回去吧。”若水突然起身。
“可是你没穿鞋。”
“我游回去。”说罢,她便跳进水中,渐渐的被光芒溶解。我忽然有了勇气,大胆地跳进了水里,却不知道是为了寻找什么。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若水正敲着我的房门,叫我吃早饭。已经是早上了?我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向她询问起昨晚的事情。她只说并无此事。我又问起那条光带,她依旧表示疑惑。然而她却忘了收回晾在院子里的那件白色的衣服。
当天下午我们便动身回京了。在那个只有红色的花和绿色的草的地方,我们成功的等到了长途客车。若水说镇上的人即将全部搬走,那条河需要开发给更多的人使用。
“以后再见不到它的清澈了。”若水感叹道。
“也见不到五彩的石头。”若水没有理会我说的话,只是望向车窗外。落在她身上的光,使得她眼神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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