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希腊半岛的中部，有一个小镇叫德尔斐Delphi，小镇东面不远的一片遗迹群（下图）在公元前9世纪到公元4世纪时曾是整个希腊文明数一数二的圣地 - 阿波罗德尔斐的神殿 - 希腊人向阿波罗咨询大到民族存亡，小到婚丧嫁娶一切决定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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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gle Map： 德尔斐的地理位置
关于德尔斐的传说有很多，在此我想举三个特别有名的例子：
- 吕底亚(Lydia)的克洛伊索斯攻打波斯的故事
根据希罗多德的《历史》，吕底亚（今土耳其西部）国王克洛伊索斯（前595-546年执政，相当于中国的春秋时期)自觉国力富强，考虑扩张一下领土。当然咯，国王是一个谨慎的人，在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之前，他需要参考一下上天的意见。此时希腊及整个爱琴海周边是奥林匹斯众神的治下，各个地区都有自己的庇护神及他们的神庙。克洛伊索斯，作为一个精明而有科学精神的君主，为了避免迷信盲从，决定在求神前，先测试一下哪个神的预言比较准。
因此他向泛希腊地区的七大有名望的神殿派出了七个使者，要求他们在离开吕底亚的第100天时向他们所在的神殿咨询一个同样的问题：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正在做什么？使者们要把记录下来的答案封存，带回吕底亚，由国王在同一时间开启查验。
七大神殿的回答各异，希罗多德未能一一收录，但据说克洛伊索斯一看到德尔斐的神谕便大喜过望，认为这是一个真正值得信赖的渠道。德尔斐的神谕据说是这样的：
我能数沙，我能测海；
我懂得沉默并了解聋人的意思；
硬壳龟的香味触动了我的心
它和羊羔的肉一同在青铜锅里煮着：
下面铺着青铜，上面盖着青铜。
—— 希罗多德《历史》，商务印书馆
原来克洛伊索斯为了加强这个测试的难度，在约定的那天做了一件他认为不可能有人能猜到的事情：他亲自找来了一只乌龟和一头山羊，把它们剁成碎块，放在一只青铜加盖的锅里炖煮——结果完美的被爱琴海对岸德尔斐的祭司记录下来了。除此之外，从阿姆披亚拉欧斯得到的神谕据说也传递了同样的信息，但是神谕本身没有流传下来。
既然找到了靠谱的神殿，克洛伊索斯准备了大量的资财运送到德尔斐和到阿姆披亚拉欧斯，求问吕底亚是否应该攻打波斯帝国，以及如果攻打的话，是不是应该在希腊城邦里找个盟友。两个神殿给他的回复是一样的：如果克洛伊索斯攻打波斯的话，一个帝国将被毁灭。至于他的盟友，他应该在最强的希腊城邦里寻找。
显然这两个神殿都靠谱啊，不过答案仍值得进一步确认。克洛伊索斯这次决定少花点咨询费，只向德尔斐进贡，顺便提问时走个捷径，不问胜负，只询问自己的国运是否昌盛，德尔斐的回答是这样的：
一旦在一匹骡子变成了美地亚国王的时候； 那时你这两腿瘦弱的吕底亚人就要沿着沿岸多石的海尔谟斯河逃跑了； 快快逃跑吧，也不要不好意思做一个卑怯的人物吧。
—— 希罗多德 《历史》，商务印书馆
显然，一头骡子是不可能当国王的。克洛伊索斯得到了这个消息后，认为自己的家族一定会千秋万代一统吕底亚帝国，于是决定跟当时军事力量最强的斯巴达结盟去攻打波斯。
然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克洛伊索斯不但没有占领波斯领土，还被波斯皇帝居鲁士（Cyrus the great) 吊打并俘虏了，更悲催的是，在他被围攻急需援救的时候，他的希腊最强盟友由于其它事务缠身也没能跨海来救援。万幸的是居鲁士不但没杀他，还从此把他作为上宾和顾问来对待。幸存下来的克洛伊索斯一肚子怨气，派人去找德尔斐神殿的祭司理论。德尔斐不但没道歉，还义正言辞的反驳了他：1）神谕是说了有个帝国将被毁灭，但是并没说是哪个。如果你不确定，应该再派使者来问清楚；2）“骡子”是个比喻，波斯皇帝居鲁士本人父母身份悬殊，因此他们的儿子被阿波罗喻为“骡子”。“骡子”成了皇帝，你这个吕底亚人还不逃走，当然要被俘虏。
据传说，克洛伊索斯听到这个回复后承认阿波罗没有错，都是自己的错。
希波战争时的两个故事
公元前480年，波斯大帝薛西斯一世亲征攻打希腊。当时希腊和波斯双方力量对比悬殊，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上。雅典和斯巴达在希腊民族存亡悬于一线的时候决定不计前嫌领导其时还没倒戈的希腊城邦们反抗侵略。雅典靠海，主要领导海军；斯巴达全民尚武，主要负责陆军。面对波斯百万大军压境（具体数字没有定论，应该是在几十万到百万级别），希腊诸城邦谁也没有把握，于是更加依赖神谕的力量求庇护和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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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巴达300，温泉关
前480年，波斯陆军穿越马其顿南下，直逼希腊半岛本土。
斯巴达国王列奥尼达一世（Leonidas)率300斯巴达士兵和其它希腊盟军驻扎在易守难攻的温泉关（Thermopylae）迎击波斯大军。临敌之前，列奥尼达一世向德尔斐进贡，得到的神谕是这样的：
哦，土地辽阔的斯巴达的居民啊，对你们来说，或者是你们那光荣、强大的城市毁在波斯人的手里，或者是拉凯戴孟（斯巴达）的土地为出自海拉克列斯家的国王的死亡而哀悼。因为牡牛和狮子的力量都不能制服你们的敌人，他有宙斯那样的力量，而且他到来时你也无法制止，直到他取得二者之一，并把它取得的东西撕成粉碎。
—— 希罗多德 《历史》，商务印书馆
据说得到了这条神谕后，列奥尼达为了保存联军实力遣散了麾下的绝大多数士兵，仅留下了从斯巴达带来的300精兵，约1000名黑劳士，及誓愿追随的6000-7000其它城邦士兵，去迎战波斯的12万到30万（材料冲突）大军。
这是一场以卵击石的战斗，希腊联军死守三天，最终全军覆灭，其他希腊盟军利用这三天得以成功撤退。斯巴达300及其盟友的勇猛和奉献永远被希腊人铭记。列奥尼达遵从神谕，为保全他的城邦，献祭了一位国王。
- 三列桨战船，雅典的木墙
波斯大军通过温泉关后，长驱直入希腊本土，迅速占领了2/3的土地，占领了雅典，并将其焚毁。所幸的是，雅典人听从德尔斐神谕，已经从城中撤出，因此波斯人焚毁的是一座空城，并未影响到雅典的有生力量。
关于这个神谕，据传是这样的：
用许多话来请求，用高明的意见来劝说，
帕拉司都不能缓和宙斯的怒气。
然而我仍愿向你们讲一句象金刚石那样坚硬的话。
在开克洛普斯圣城和神圣的奇泰隆谷地里目前所保有的一切都被夺去的时候，远见的宙斯终会给特里托该涅阿一座难攻不落的木墙用来保卫你们和你们的子孙。
且莫安静地居留在你们原来的地方，因为从大地方面来了一支骑兵和步兵的大军；你们倒应当在他们来时撤退，把背向着敌人：不过你们终有一天会和他们交战的。
神圣的撒拉米司啊！在播种或是收获谷物的时候，你是会把妇女生的孩子们毁灭掉的。
——希罗多德 《历史》，商务印书馆
就这个神谕关于“木墙”的解读，雅典人当时还起了争执。有人认为木墙指的是卫城的围墙，有人认为应该要为雅典修建一座木头的城墙，还有人认为木墙是船的意思。这时有个叫铁米司托克列斯的人对这条神谕做出了他自己的解读：木墙意即战船，因此雅典人应该做好海战的准备，而神谕里提到的撒拉米斯将是海战的地点。
众人一致认铁米司托克列斯的见解最完美的解释了神谕，于是舰队停留在撒拉米斯协助当地的平民疏散。 于此同时，德尔斐人为了希腊的安危自发向阿波罗祈求指引，祭司告诉他们要“向风祈祷”。得到指示的希腊人们建起祭坛向风祈求，没过多久，波斯的舰队（据传1200艘战舰）就在一次风暴中丧失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船只。
波斯舰队受到的损失极大鼓舞了联军（据传只有378艘战舰）。希腊人凭借撒拉米斯有利的地理位置，加上铁米司托克列斯的计谋，在480年九月以40艘战船的代价一举击沉了200余艘波斯战舰，俘虏50余艘。波斯舰队的士气受到了严重打击，薛西斯逃离战场，希波战争的战局因此一役扭转。
德尔斐神谕，难道百试百灵？
这些关于德尔斐的记载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秉信不可知论的我，怀疑要么冥冥中自有天意（但我基本不信），要么德尔斐的祭司们通晓天文地理人事，甚至可能拥有自己的间谍网，才能做出如此神奇的预测。同时，在希罗多德的记述中，我又分明窥见了当代魔幻/奇幻文学中应用预言制造悬念的手法 （比如参见列王的游戏中丹妮莉斯在不朽之殿里看到的幻象），但一边是历史记载，一边是文学创造，两者并不能相提并论。到底德尔斐为什么这么神？我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啃了些文献，得到了以下结论：
1. 所谓历史
Google对于历史是这么定义的：
1.名词 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也指某种事物或个人的发展过程。「宇宙的 历史」
2.名词 以往的事实。「那段 历史谁都翻不了案」
因此对于说中文的我们来说，能称为“历史”的事件、人物、记载，都是客观存在或者存在过的，换句话说，“历史”的默认属性为“真”。虽然有时我们也会说“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但总的来说，我们倾向于相信“历史”是“真”的。
但是希罗多德对自己作品开宗明义是这么说的：
在这里发表出来的，乃是哈利卡尔那索斯人希罗多德的研究成果，他所以要把这些研究成果发表出来，是为了保存人类的功业，使之不致由于年深日久而被人们遣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邦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它们的光采，特别是为了把他们发生纷争的原因给记载下来。——希罗多德 《历史》，商务印书馆
希腊语的“历史” Ἡρόδοτος - historia 是一些现代语言包括英文history和法语histoire的鼻祖。至今这个词在每种语言里的意思还有不同。它的原意是“研究成果”而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历史（“真相”）。因此，对于生活在2500年以前的希罗多德来说，他的这部作品仅仅是他对自己同时期以及自己生活时代之前几个世纪的传闻和信息的汇总、筛选、编辑、和记录。对他自己而言，选入《历史》的信息基本经得起推敲，有时遇到内容冲突的，他会续上自己的见解对材料进行分析。
因此，想要找出德尔斐神谕为什么灵验的原因，我的立论基础就是错的——希罗多德收集的只是传说，并不是真相。
2. 关于神谕产生的推测
虽然希罗多德记载的并非真相，但德尔斐神殿是确确实实存在过的，这点有无数来源、时代不同的记载和考古学依据可以作为证明。
很多记载虽然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它们的共性是显而易见的：德尔斐的先知是个女人，在预言时，她被从岩层裂隙中升起的一种神秘的气体环绕，进入一种近似疯癫的状态，好像被上身一样。 这类传说深远的影响了后世艺术家们对于德尔斐先知形象的塑造。
图片来源：John Collier， Prestess of Delphi,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图片来源：
Heinrich Leutemann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传说上古时期，德尔斐地区的牧羊人们有时会发现自己的山羊在经过帕尔纳索斯山上某一处山崖时会突然像疯了一样狂跳大叫。受好奇心驱使，有的牧羊人自己也会走过去看看，结果是同样感觉被上身了一样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幻觉，还有人声称看到了未来。这个地方越来越有名，当地人为这是一种人与神沟通的方式，不能让所有人都随便接触，于是他们决定建个神庙把它保护起来。 既然是与神的沟通，自然要有些仪式感，于是先是美丽的处女，后来是德高望重的老妪被选为德尔斐的先知皮提娅（pythia)，作为与神沟通的唯一渠道。
一直以来，对于皮提娅预言时是否会真的进入一种迷幻状态，历史学家们试图从各个角度寻找答案。一种说法是她吸入了地层中弥散出的气体而被麻痹，但是法国雅典学院的发掘没有在阿波罗神庙地下找到传说的裂缝，并且他们认为当地页岩的地质也阻止了气体的外散。但2002年美国的一个新研究表明，德尔斐遗蹟确实坐落于两个断层的交叉处，并且地底下富含的沥青质石灰岩在地壳运动中可能会产生乙烯类物质，而后者对人有神经麻痹作用。因此有可能皮提娅的迷幻状态是存在的，但迷幻状态下到底是胡言乱语还是太阳神附身，就是另一回事了。
3. 与时俱进求得神的指引
在古希腊人的神话中，奥林匹斯众神是真是存在并且经常干预人类事务的。许多城邦和要人都可以追溯自己的建城/家族史到一个特定的英雄（半神，一般都是宙斯的私生子）。因此古希腊人去神殿里求各种各样的答案，经常是很虔诚的问询非常具体的事例。按照他们求问事务的轻重缓急，德尔斐设计了一系列流程和相应的收费规则。
皮提娅预言是传说最灵验也是最贵，流程最繁琐的一种，一般开放给名流望族。对于小老百姓而言，字母抽签的方式也足以让他们有信心面对婚丧嫁娶分田地等生活大事件了。
由于德尔斐的名望，它的业务范围也曾从一年一度的皮提娅预言 - 平时抽签的结构演化成了每月预言，直到最后每天两个皮提娅坐班，还有一个替补的业务结构。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皮提娅是整个德尔斐系统的金字招牌，但她们的”疯言疯语“是没法被求问者理解的，这就需要男祭司们来用文字的形式把她们的预言记录下来。有趣的是，随着文字和文学的演进，在诗歌作为主要文体的时代，德尔斐的神谕都是诗歌，在散文作为主要文体的时代，流传下来的神谕就都变成了散文。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这些神谕的共同特点都是它们的神秘感。换句话说，怎么理解都好像很有道理（参见上文）。让人不由得感叹德尔斐祭司们的精明和与时俱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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