煨鸭蛋

文／彭建华

煨鸭蛋

清晨，我还没起床，母亲开门进来。

我翻身坐起，感觉一股寒意袭来。这是2014年正月十五的一个场景，初雪初晴的清晨，窗外房屋的瓦槽里，空地的荒草间，雪还未溶尽，残留着一缕缕晶莹。有路人从窗外走过，听到一阵一阵脚踏冰凌的嘎嘎声。

母亲说，天还冷着哩，快穿上衣服，吃了这两个蛋。正月初八刚办过七十寿宴的母亲，身材瘦小，背脊微驼。她双手油黑而皴裂，托着两个煨蛋，站在我的床前，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怯怯地看着我。

这些天，母亲总是煨两个蛋给我吃。从2005年春节后，我离家南下广东讨生活，包括今年其间只有两次在家过春节。去年腊月二十七日一到家，母亲一见面就说，你瘦了比上次回家瘦了。后来又问起我在广东的生活。我说，广东的鸡、鸭还有猪肉都不好吃，就连蛋也没有一个正味。母亲连连称是，那都是饲料养的，哪能有个正味呢？哪比得了我们自家养的哟。说着说着，母亲似乎陷入了沉思，不再说什么。

当天晚饭，母亲端上满满一钵鸡肉，亲自往我饭碗里夹了四、五块，其中还有硕大的鸡腿。母亲边夹边说，吃，多吃点，你在广东难得吃到自家的土鸡。刚杀的，新鲜着哩，来，尝尝鸡汤，又香又甜。母亲端起蒸鸡肉的钵子，又往我饭碗里倒鸡汤。我不知所措，只得被动地承受比鸡汤还浓郁的母爱。此刻，我感觉眼眶温润，心头发热，胸腔里的那种情愫，五彩缤纷，已然盖过了舌尖的味蕾。回家的第一餐饭，我没有吃出美食的味道，但却吃出了慈祥的母爱。

第二天，我正在外面与人聊天，母亲在灶房喊我吃蛋。到了灶房，见母亲拿着烧火铁钳从灶膛里夹出两个蛋来。刚出火堆的蛋滚烫滚烫，母亲一边倒换着手，一边嘴里还嘘嘘着吹蛋上的灰。那蛋在火堆里煨时，已经爆裂，一大块蛋浆溢出壳外，熟后便成了白白的一坨。我接过母亲递给精心剥好的蛋，正要去吃，突然问，是鸡蛋吗？母亲告诉我，你胃有毛病吃不得鸡蛋，就给你煨鸭蛋了。不是鸡蛋，你就放心吃吧。我心中一忖，胃病是在广东落下的，自从有了胃病后一吃鸡蛋就恶心呕吐，所以就只能吃鸭蛋。这些事我并没告诉家里啊，她是如何知道的呢？我回想起昨天与母亲的聊天，我说过从不买鸡蛋只买鸭蛋吃，难道细心的母亲就推想出了一切？想到这里，我顾不得蛋上还粘着的一些柴灰，大口地吃起来。我深深地知道，决不能辜负母亲的一片深情，只有在她的注目下吃了这两个鸭蛋，她才能安心。

从此以后，母亲天天给我煨鸭蛋吃。她说，蛋有营养，每天吃两个补身子。你在家时间短，就多吃点，去了广东后想吃家里的土鸭蛋，也吃不到了。

吃了几天后，我的心里对煨鸭蛋开始有点腻烦。特别是看见蛋壳外膨鼓出来的那一坨，粘着柴灰，难以清理，食欲就无法激发。母亲见状，每每不说话，总是默默地沉思，好像一个小学生考试遇到了难题，在认真地寻找解决的方法。后来，我无意间听到母亲在闲聊中向隔壁的检秀嫂请教煨蛋如何解决爆裂溢出的问题。检秀嫂要她先将蛋煮成半熟，然后再用火煨。母亲说，这样好是好，可是煨出的蛋就没得那么香了，营养也许没得那么好了。

母亲果然没有采纳检秀嫂的建议，但是却也寻找到了自己更好的方法。那天我再次吃到母亲煨的鸭蛋时，发现蛋壳居然完好无损，里面却煨得焦黄而且香郁。我问母亲是如何煨出来的？母亲脸上绽放笑容与得意，告诉我说，用几层卫生纸将蛋包紧，在水中浸湿，然后用很少火星的热火灰来煨。这样火灰温度不是很高，虽然煨的时间长了很多，但决不会将蛋煨爆。后来几天，我经常看到母亲吃完饭后，独自坐在灶堂边用铁钳扒拉着余烬煨鸭蛋。有时灰坑扒浅了，她担心鸭蛋会爆裂，又重新掏出来再扒一个深一点的埋上。随后又似乎觉得太深，担心鸭蛋不熟，又再一次掏出重扒一个浅一点的来煨。那份担心那份执著，像在做一份伟大的工作。每每看到，我的心头都是一热，尽管天地间一片冰雪世界，我却感到无限的温暖。

此刻，母亲就站在我的床前，双手捧着两个煨熟的鸭蛋，正怯怯地看着我，一副生怕被拒绝的样子。我明白母亲的心态，母爱是无私的，但有很多的时候，接受母爱的孩子却认为母亲过于唠叨过于腻烦，反而用粗暴的态度来拒绝，让母亲伤心。

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因患老年痴呆，一家人除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外，都是“陌生人”。为此，每每和女儿在一起，老太太便出现很多怪异的举动。有一次，女儿家请客，每上一道菜，老太太都要将一桌的人偷偷看一眼，自以为别人没发现的时候，她便用筷子夹一大把菜。别人以为她要吃，然而后面的举动却让人大吃一惊：她将菜夹过来，不是放到碗里，而是自己的衣袋，还显出很得意的样子。后来，女儿煮好菜，从厨房回到桌上吃饭，老太太拉住女儿就往一边走。接着，让人吃惊的举动出现了，母亲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菜，口里喊着女儿的小名：“毛毛，快吃菜，妈妈给你留的。"女儿望着那把五色六味杂陈、被压得不成形的菜，一把抱住老态龙钟自己都无法照顾自己的母亲，霎时泪流满面……

此时我才真实地感受到母爱的真诚，自己的羞愧。一个人无论多少年岁，在父母的眼里都是需要操心的孩子。在人生的数十年里，也许父子母女之间有些许的摩擦、成见与隔阂，但在父爱母爱的温暖下，就像冰雪有了阳光的照耀，总会消释殆尽的。因为，父母之爱最无私最真诚最博大，所以，父母愈老，孩子愈大，父爱愈浓，母爱愈烈。

面对母亲怯怯的眼神，我不敢正视。我双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热乎乎的煨鸭蛋，拿出一个又递回去，妈，你也吃一个。母亲满是皱纹的脸绽开笑容，孩子你吃吧，妈在家经常有吃呢。我固执着要母亲当即吃下，并表示如果她不吃，我也不吃。看着母亲巍颤颤吃她自己煨的鸭蛋的样子，我的心一阵颤慄。今天早晨，我吃的煨鸭蛋，是最香喷的一个。

过两天，我又要开始广东之行。回想在家的这短短十余天，自己一直笼罩在浓浓的父爱母爱里，这份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幸福。自己四兄弟，仅我就蒙承父母如此之爱，再加上三个弟弟所蒙承的，那父母之爱该是多么的厚重啊。再加上儿媳和孙辈十多个，父母之爱真是堪比天地高厚、海洋深广，无穷无尽，滔滔不绝了。

我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常回家看看，多吃母亲亲手做的煨鸭蛋，因为这煨鸭蛋里融着深深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