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谎

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活动，主题：辜负

他从出生起就不会说话。

小的时候还好，可自打意识到这一和大家的巨大不同以后，他开始恨上了自己的哑巴妈妈。

他一直认为，母亲作为一个成年人，明明知道这样的基因可能会遗传，为什么还要这么不负责任的生下他？为什么还要让他来人世遭受这不公平的人生？他真的好恨。

懂事以来，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就是那种这世界上每个人生来就有理所当然的健康，当然，除了他。是啊，如今就连这么卑微的愿望对他而言都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了。

所以在学校他恨不得将自己变成空气，他讨厌大家那种同情又略带复杂的目光，他脑子里自杀的想法从没有停止过。他不知道该怎么生活，更不要提其他，这个先天障碍已经把他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每天都在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健全的人，可现实总是冷漠的将他打回原形，然后他重新幻想，然后幻想再接着破灭，他陷入了一个悲哀的死循环。

他也讨厌回家，因为只要每次看到自己的母亲，他就好像找到了怨恨的根源，家里能砸的、能摔的统统都被他破坏的没有样子了，可他母亲却从来没有生过气，更没有对他发过一次火，她每次都是默默的收拾好所有，然后再重新端一碗热乎的饭菜给他。

可是越是这样，他就越恨她，他始终都觉得，她欠他的。而且永远都弥补不了。

他不知道的是，从知晓他不能说话起，为了给他治病，母亲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父亲后来嫌他们累赘，在他三岁时便扔下他们母子二人走了。

丈夫走得无情又干脆，她也只是红了红眼睛，她来不及想那么多，她还有个需要她全心守护的儿子，她找了好几份工作，能干的不能干的都得干，她需要钱，她不能让儿子在经济方面再受半点委屈，只要她活着一天，至少要让他吃好穿暖。

儿子吵着要辍学，她二话没说，给他找了全科的家教，也算是半个保姆在家陪着他。

她在家的时间很少，一方面是要在外面挣钱，一方面是她感觉到了儿子对她的敌意。她也不想惹他生气，索性就随了他的心意。

其实在外面，他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业务能力很强，可能也正是因为沉默，她比其他人在工作方面做得更加专注，也更加出色，也正因此，她得到了老板的青睐以及同事们真挚的钦佩。

不过话说回来，不能说话的缺陷也的确给她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困扰，但每次只要一想到为了儿子，就什么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最开始的时候她去来钱最快的工地打工，从几百米的高楼外围擦完玻璃下来，她简直把胃都要吐出来了，而且自此回到家以后每晚都会被坠楼的噩梦惊醒。后来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工头发现了她还懂会计方面的知识，也是出于同情，他把她介绍给了公司的财务总监，总监人倒也不错，撇开了她是哑巴的偏见，同意让她试一试，她无比感激地接下这份工作，笑着笑着突然间就抱着合同开始哗哗地掉泪。

后来，她果然也没有让人失望，很多时候大家甚至都会忘记她不会说话这回事儿，叫她半天，直到她一脸抱歉的笑着跟人比划着，对方才反应过来。

再也不会有人像刚进公司那会儿刻意避讳着她，她比他们一点都不差，甚至更优秀。

来家里家教的老师都被儿子以各种理由轰走了，但有一个人例外。被儿子留下的那人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英语专业、辅修数学，各科成绩都非常优秀，而且毕业时成功拿了双学位，但有一点，他没有双腿，好像是小时候贪玩碰到高压电线被截肢了……她没有多问，可能儿子也是觉得这个人和他比较相似吧，所以才放下了苛刻和偏见。而且他们似乎相处的很融洽，这也是她意料之外的。

不管怎么样，儿子能有个伴儿，有个愿意敞开心扉的人，她已经谢天谢地感激不尽。

“你这样在学校念书会不会很不方便？”他指指他的轮椅，将心中的疑问终于忍不住用文字写给他。

“何止不方便，简直痛苦死了。”他看了眼他递给他的纸，拿起笔回复他，他对这个问题好像毫不避讳。

“那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你还坚持上到了大学，你怎么会如此坦然，我很羡慕你的乐观，但是我不明白，我想知道原因。”他下笔飞快，以至于写到最后手有些发抖，他太想知道答案。

“你想知道答案？”

他看着他的回复，重重点头。

他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想着老师会带他去去什么地方，他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人变得像他这般自信和快乐。

是一间办公室，面积不小，不过看起来普通极了，他一脸困惑地转头看向老师，表示不明白他在干嘛，可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在一张不大的办公桌前正唰唰地埋头写着什么。

那背影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可是记忆里应该不是这么瘦的，是因为隔得有些远吗，还是他记错了？怎么看起来都不像她了，怔了一刻以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好久都没有认真地看过妈妈一眼了。

她在工位上写写算算，时不时有同事拿着单子来找她签字盖章，大家来来往往，忙忙碌碌，最平常不过的一副工作日常画面。他看着她毫无障碍地和同事们相处着，他们对她友好且尊敬，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忘记了她和他一样不能说话。

家教老师拉拉他的衣角，递上一张纸条：“要过去跟妈妈打个招呼吗？”

他摇摇头，朝他要了支笔：“她太忙了，下次吧。我突然想回我小时候的家看看。”

“好。”

房子早已经卖给了别人，他只是站在门口看，好像人生里仅有的一点快乐都在这里了，他残存的童年记忆，那时候他还是个整天黏着母亲的小娃娃，不懂不能说话的困扰，只会因为母亲奖励的一块糖开心地笑。

思绪翻涌间，家教老师突然往他手中放了一个信封，他抬头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拆开信：

“我小的时候，特别调皮，但是我爸总是很惯着我，他是真的很爱我，我很喜欢看雪，每次下雪的时候，我都要吵吵着去看，他从来都是穿上衣服就抱着我去，我记得那天雪异常的大，街上都没有人，就只有他拿衣服包着我坐在雪地里看啊看啊看。后来天黑了，我还不想走，雪变成了雨，还刮开了风，我爸怕我生病，就硬抱着我往回走，可是我哪里肯听？又哭又闹的就是不要回家，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把衣服一脱一扔，赌气跑掉了，就在他回身给我捡衣服的功夫，一根电线从路边突然朝我甩了过来，应该是被风刮断了，然后我看到我爸疯了一样朝着我跑了过来，再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错过了和他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从此失去了双腿。

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啊，除了傻眼就只会撕心裂肺地哭，可是什么用也没有，你知道吗？那种难过和害怕，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绝望。我整个人打那天起完全陷入了死寂的状态，直到有一天，我偶然间翻到一卷录像带，是我出生时我爸录的，镜头下的他显得格外紧张，还有点不知所措，他不停地清着嗓子，他说：“儿子，你是老天给我最好的礼物，爸爸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够快快乐乐的长大。任何风雨，都让老爸来给你扛，不过倘若真要有一天爸爸老了、扛不动了，你也要自己学会坚强，学会应对，这样我才能放心，爸爸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

那大概是我爸离开我以后我哭的最凶的一次，神奇的是，自那天哭过之后，我似乎在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那段视频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反反复复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只不过再也没有掉过泪。

这世界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幸，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天使。

我爸用他的命救了我的命，我想我真的没有资格再去浪费，我要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来，我不能让他失望，事实证明我真的可以。还有你妈妈，你也看见了，她不是一样很坚强很厉害。我还记得当时你妈妈利用她的工作休息时间在办公楼下给你找家教时候着急的样子，因为全科的辅导老师不太好找，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没睡好还是刚刚哭过，那天我本来是要去那家公司实习的，因为遇见她，才来到了你这里。她真的坚强，也真的很爱你。希望你也可以早点振作起来，其实你已经很好了。

他不知道家教老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能是想留一些时间给他一个人思考吧，他合上信，眼睛已经湿的不像话。他转过身，试着迈开双脚，那步伐好像不似先前那么沉重，老房子里的童年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对面有什么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们好像看见他了，她们在说着什么话，似乎是认识他。他却不想再去在意了。

“他不是这家原来女主人的儿子吗，那女人可疯狂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儿，她怎么疯狂了？”

“听说，几年前，她不知道从哪捡回来个哑巴孩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还喝药把自己也搞哑了，她丈夫不想要这孩子，她死活不同意，最后俩人离了婚，他们小两口原本应该能过的挺幸福的……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