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小鸟“啾啾”叫着,扑腾着翅膀从树林中飞过,打破山野的宁静。
老黄牛在一段稍为宽阔的山路上停了脚步,“哞哞”地叫了几声,喘了口气,喷了喷鼻子。它摆动着欲触地尾巴,颈脖上套着的牛铃发出了清脆的轻响。翻过那道长坡,它累了。路边有几丛看来很是诱人的嫩草,它停下步子,低头啃了起来。老伯也不急,扛着犁停了下来,看着牛“呼哧、呼哧”地啃着草,索性放下犁,把牛绳绕到牛角上,就势在犁上坐下来,从腰里掏出旱烟袋,装上一锅烟,点上火,猛吸几口,一缕缕青烟散发开去。过足了瘾,在犁上敲敲烟锅,磕去烟灰,别在腰上,站起身子,扛起犁,将牛绳扯了扯,牛抬起头,迈开了步子。它那睫毛很长的眼里露出一丝静止的忧伤,并不流动横溢,却一点点地楔入人的心底,叫人不忍细看。老黄牛摇摇头,想要甩掉些什么似的。它紧了紧脚步,蹄声沉滞,慢慢腾腾地沿着埫边的山路走着。哦,山里的牛都是这样的。从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天起,它就是这样地一步步走在山道上。山连着山,谷连着谷,陡坎深沟,峭崖跌水,是要使劲蹿上去的。主人从来不骑它,只是将手中的牛绳紧了紧,牛便快了起来。黑色的绒线帽有点儿泛白了,背也有点儿驼。和他的牛一样,也是矮矮的个儿,腰身紧瘦紧瘦的,小腿肚也紧瘦紧瘦的。他好像和他的老黄牛一样,用他那两条铁硬的腿专注地一步一步丈量着山道的盘曲和崎岖。在山里,人也好,牛也好,要的不是驰聘飞奔,要的是一步接着一步走,一直这样走啊走啊的走下去。
夕阳给山村涂抹上一层淡淡的光晕,雾霭笼罩下的山野美丽而宁静。太阳落得快,转眼天已昏暗。往前头看,家在雾幛的那边,还有节路呢。埫里一埫新翻的地,足足有五亩。这个秋天,秋雨稀稀拉拉地下了一个月,可把他和老黄牛憋屈急了。才晴了三、两天,他就连忙和老黄牛整地,“寒露节,广种麦”,眼见霜降就到了,小麦还没种下去呢。新翻的沙土地散发出泥土温润的味道和草的清香气息,老伯朝远处看一眼,一个个山头绵延连续,层峦叠嶂,怎么看也看不到尽头。黑黝黝,白茫茫,灰糊糊,像凝固了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直铺到天际。埫里,一棵高高大大的柿子树孤零零地矗在那儿,树上零零星星地挂着几个柿子,像一幅墨彩。老伯好像看到了那缕弱弱的炊烟,似乎闻到了苞谷酒的香味,浑身轻松了许多,牵着牛边走边唱:情妹生的水灵灵,好似高山红林檎,唱歌好似黄莺叫,走路好似风送云。
小山包下面,就是家了。在一面坡上,新起了两层小洋楼,白墙红瓦。旁边的矮土墙、青瓦房还留了三间,房木柱黑呼呼的,屋顶瓦片的缝隙里,长着几株瓦松,陈旧的墙面,早已斑驳,屋檐下的滴水石依然清晰。黄狗兀自睡在那儿打呼噜,听见响动,警觉地醒了,见是主人,立起身子,跑到主人身边摇摇尾巴。
有火便有主。在火笼边一围,全身都舒服了。火笼由炉镗、炉面和烟囱构成,很实用,还卫生。往炉镗里架了柴,点燃了,满屋一会儿就热呼了。“四月雪、八月霜、六月早晚都凉爽”。一到夜里,山里就冷。火笼燃着,一直燃到来年的开春。全家人起居、吃喝、看电视、做农家活全围着火笼。火笼是家的中心,只要燃着,一辈一辈地,就总是连绵不断。老伯在火笼上放上锅子,锅子里猪蹄和萝卜一会儿就翻腾着,再倒上一杯苞谷酒,慢慢的细品慢咂,酒香在舌尖齿缝间潺潺淌出,深吸一口,酒味便氤氲侵入心脾,一天的劳累顿时涤荡无存。可惜,女人不在家。有酒,没女人,这让老伯很不习惯。女人去了深圳,帮小儿子照料孩子。没女人在身边伴着过日子,这生活虽有酒有肉,还是少了滋味。老伯一生只出过一次远门。大儿子在上海开公司,接他去玩。去了几天,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心里只闷得慌。没有了老黄牛,没有了火笼,没有苞谷酒,没有了火钹家业,他浑身无劲,住了不到十天,硬是回了。再一杯酒下肚,老伯有些醉了,就睡着了。睡着了就做梦,梦中有火一般烧烈的酒,有抓魂一般的女人的媚眼,还有激昂回荡的喇叭声。金色长杆大喇叭往嘴上一放,让人心扉跌宕。声音时而热烈奔放,气贯长虹,犹如万马奔腾;时而舒展沉稳,铿锵有力,犹如万人奔走呼唤;时而柔软细腻,风平浪静,犹如夜静仰天赏月。你听了你醉,你看了你迷。
老伯起得早,天总是亮得晚。山里的日子,老像有个盖子捂着,灰灰的见不出亮色。雾从山顶上压下来,坠坠的,老半天也不撤走。浓浓的雾气,浓的可以拧出水来。管它晴天雨天,管它雾淡雾浓,只要往火笼里添上新柴,让火烧旺,这世界就平安了。往火笼里放几个红薯、土豆,不大一会儿就焐熟了。拿出来在手里倒来倒去,呼呼地吹气。拍去灰,剥掉皮,那诱人的香味儿就扑过来了。上哪儿去找比这更合心的吃食呢?再蘸些辣椒酱,趁烫吃,这早饭就算对付了。
喂了猪,喂了鸡,再去放牛放羊。老伯今天不用再去犁地了,将苞米搬到门前空地晒着,牵出老黄牛,让羊在后面跟着,钻进树林子里,任凭牛羊在林中穿行。久违了的太阳照过来了,阳光晃得人眼睛都得眯起来。天空一片蓝,白云在空中像一朵朵花儿。林中树叶,绿的绿、黄的黄、红的红,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老伯趁好天气,从椴木上拧下香菇、木耳,满满地装了一竹篮。在门前扫出一片空地,铺开竹席,趁着好太阳赶紧晒着。
这个季节,山货多了去。人手不够,能收多少算多少。再说了,收多了也吃不了,还是糟了。不过,核桃、板栗、还有野杨桃,是要收的。老伯知道,城里的孙子还等着吃呢。
天麻也到了该起出的时候了。胳膊粗胳膊长的椴木每十筒为一窖,老伯排了两百窖。屋后坡上的泥土是黑的,腐殖土。不知多少年的落叶,一层叠着一层,年复一年地沤烂在那里。在椴木上撒些菌种和花粉,用黑泥土一盖,就让它自生自长,管都不用管的。等到了霜降,只管去刨。天麻长的个大,一窝窝挤在一起,把表土都拱裂了。
等到太阳差不多落山的时候,老伯就起身,操把斧子在手里,出门去。独自摇晃着,寻着老黄牛的铃铛声往林子里去了。这时,老伯又会来段山歌:苞谷有秆甜在尾,茅草无秆甜在根,甘蔗甜甜甜全身,情歌甜甜甜在心。在山里,老伯每日见到的牲口比人还多,找个说话的人不容易。嘴里哼着、耳朵听着、眼睛盯着。把牛羊赶回家,顺带砍一捆过冬柴。过冬柴堆成小山丘,就等着女人和儿孙回家过年。那时候,日子热闹着,红火着。
月亮挂在树梢上,月光透过树林,斑斑驳驳地洒在山野上。山村在静谧中沉寂。趁着银辉的月色,给老黄牛上好牛草,老伯的影子被月光映衬在山道上,格外清冷。摸摸两鬓渗出的汗,才知道真的老了。摸出手机,给远方的亲人通个话,说些“都好,别挂念”之类的话。一个人再坐一会儿,看月光平静如水,看月亮孤独地挂在天空。
好久没上街赶集了。太阳一露头,就把牛羊赶到沟底放。推出好久未用的三轮摩托车,装上满满一车山货,出发了。出山的路下坡多,路面都已用水泥硬化,跑起来飞快。遇到行人,按声喇叭,算是打个招呼。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梁,弯过一个又一个山弯,几乎不用加油门,摩托车闪过丛林、闪过雾岗。阳光照下来,照在老伯身上,暖暖的。照在黑亮的额头上,那些又深又长的皱纹,就像岩石上的断纹,越发地清晰明了。
把烟叶、天麻、香菇和木耳卖了,买些米、盐、酱油、醋和茶叶回去。再去给自己买些止痛贴膏,给老黄牛买副鼻环,还要到理发铺子里把头发理理、胡子刮刮,还要找个快递公司把香菇、木耳、核桃、板栗给儿子、孙子寄去。
办完事,已大半天了。找个小摊,要了碗素面,再要两个包子。包包子的妹子长得好看,长头发,脸盘红扑扑的。围腰一系,胸部挺的像装了两个大包子。就着面汤吃包子,取出酒瓶,拔了塞子,仰头咕了一大口,不时拿眼睛瞧瞧红脸蛋的女子,心里就美滋滋的。喝完面汤,吃完包子,打几个嗝,还不想走。从腰里掏出旱烟袋,装上一锅,火机一“咔”,长长地吸上一大口。一袋烟吸毕,磕去烟灰,这才起身。老黄牛还在山沟里等着他呢。
追着夕阳,迎着秋风,摩托车“突、突”地开往山里。穿行在一望无际的群山中,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人和心,都散落在千壑万山五彩斑斓的秋色里……。
(原刊发于《襄阳日报》,《襄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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