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怎么人多势众，也不过只是些民夫，哪里是石铮和罗敏的对手？石铮左肩扛着那女人，右手拉着许言，踹、踢、扫、劈，直接从正面打出通道，而罗敏在旁策应，四个人很快就冲到了门口，倒是有个不怕死的趁机摸了罗敏后腰一把，被她侧回身踢了一脚，重重撞在墙上，口吐鲜血，昏了过去，即便如此，罗敏也觉得恶心得想吐，恨不得一脚踹在那人的脑袋上。
回到借住的院落，许言和罗敏扶着那女人进屋，石铮则守在院门口，铁塔一般，没有人敢往里面闯。
那女人伤得很重，需要及时医治，但天色一晚，在场的又没人懂得医术，只能先帮她清理伤口，她非常不配合，像一尾被扑上岸的活鱼，不停翻腾、弹跳、挣扎、挪动，罗敏好不容易按住她的肩膀，她却因上身被禁锢，双脚拼命用力，猛然踹在许言胸腹之间，疼得许言弯下了腰，罗敏恼火，抬手拍晕了了她。
伤口非常可怕，遍布全身，但大部分集中在胸前和大腿，全都是细嫩隐秘之处，轻的有掐痕、咬痕，重的有烫伤、刀伤，一层伤口还未愈合，又伤上加伤，起了另一层，且伤口完全没有经过处理，已经化脓生蛆。见状，罗敏气得两手哆嗦，也顾不得擦拭，站起来身来咒骂不止，然则咒骂也不解恨，她冲到院外，旋即听到连绵不断的唉唉痛叫声。
可怖的现场，许言见得多了，可眼前的分明就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竟被当成物件糟践？眼前的伤口，夹杂着泥土、灰尘，只得先用银针挑破结痂的伤口，挤出脓水，在用清水清理，接着撒上伤药，只是她到底是个未婚未育的姑娘家，三更半夜又找不到妇科圣手，最后还是那位婆婆出面，帮忙清理她的下身，同为女任，深知其中痛苦，老人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眶一红，眼泪就流下来。
许言心里也堵得满满的，问道：“阿婆，您认得她吗？她是否还有家人？”
婆婆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是我们村的，姓李，闺名叫珺瑶，父亲是秀才，也是私塾先生，很有声望，可惜前些年得了重病去世，只留下这么个未出嫁的女儿。”
“那些人……”许言犹豫着问。
“他们根本就不是人！”婆婆咬着牙说：“按朝廷法度，全族入伍男丁不得超过半数，身有残疾、患有恶病、身高不足、曾被定罪等等均不得应征，留在村子里的就剩下这些个无赖，净干些欺男霸女的事……”
听着，许言觉得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婆婆的话在嗡嗡作响，听得真切，却又听不真切，似隔了层纱——村里所剩无几的男丁，无赖占了多数，他们欺善怕恶、明抢明盗，尤其是欺负那些孤寡老人和女人，以往这些无赖们还被村规民约压制着，如今失了约束的他们越发变本加厉，以欺辱他人为乐，甚至以此为业，借由出卖女人身体换取钱财。珺瑶是个独身女子，样貌清秀，又没有父母兄长庇佑，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欺辱几乎夜夜不断。
更可怕的或许不仅仅是珺瑶，如今平民生活窘困，活下去是最迫切的需求，是不是还会有其他女人为此献奉出贞操，使村子达到某种可怕的平衡？这不是许言恶意揣度，而是借宿这家婆媳隐约透露出的，她们封锁门窗，躲在家里，既不管他人死活，亦未遭受他人欺凌。这不像是躲避求生，更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契约，互不干涉。如今，许言等人打破了这种平衡，想要再恢复平衡，仍需要血的教训。许言有些后悔出手相助，却又不后悔，毕竟珺瑶不应当成为平衡中的砝码。
“阿婆。”许言吞了口口水，犹豫着问道：“您与嫂子，能到其他地方生活吗？”
婆婆听懂了许言的意思，但她决然地摇了摇头，“我要守着这里，等我儿子回家，一直等到他回家。”
既然如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许言叮嘱婆媳二人照顾珺瑶，也走了出去。
院外大约有十几个男人，衣衫褴褛，瘦弱憔悴，全都拿着各色农具，镰刀、斧头、锄头不等，显然已经被罗敏或是石铮暴揍过了，大多挂了彩，却仍是簇拥着不肯退去。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个头不高，身材极瘦，又干又瘦，佝偻着肩，更显得矮小，头发胡子稀稀拉拉，眼珠发黄，透着一股子邪气，他手里倒是拿了把刀，虽然有些卷刃，但好歹是把像样的兵刃，如此这般，竟显得比身后那些农夫要自信嚣张许多。
两拨人已对峙了好一会儿，许言一出现，黄眼珠面容明显一喜，他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嘿嘿狞笑着，说：“老太婆家果然藏着好货。”
许言并不搭理他，脸上尽是冰封的残忍，凑到石铮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惊得石铮嘴巴微张，说不出话来，她指着黄眼珠，却是看着眼前这十几个男人，一张脸一张脸的看过，她要记住这些失去人性的脸，却又试图从他们脸上发现哪怕微弱的愧疚，“你！你们！曾欺辱过我大姐的，我要的不多，留下右手拇指！”若是平时，若是在洛州，许言会让官府剿灭了他们，但此时此刻，除了威吓，许言能做得不多，不过，切掉右手拇指也是极其残忍的惩戒，缺失后不论生活还是劳作，将会十分不便，就连眼下这些农具，也是拿不起来的。
领头的黄眼珠先是一愣，色眯眯地笑了好一会儿，说：“一根手指，换一个姑娘？这也是划算……”
他话音还未落地，石铮抬腿，长腿直接下劈，脚掌在他头顶砍过，将黄眼珠劈倒在地，他哎呀一声惨叫，口鼻流血。
农户们惊得纷纷后退，同时感到右手拇指一紧。
许言环视一周，重又盯着黄眼珠，说道：“一条胳膊、一条腿，换你一条狗命！”
黄眼珠挣扎着站起来，拿手抹了把口鼻，抹了一手鲜血，他刚要开口说什么，石铮再次抬腿，自右而左，踢在他右脸上，牙齿和血被一起甩在了地上。
农户们瑟缩着，已经无处可退，身后是邻居的院墙。
而黄眼珠，呵呵狞笑着，刚刚抬起上身，还未坐直，石铮抬起左腿，自左而右，踢到他左脸上，他像一滩烂泥似的被扔在了地上。
许言重复着，“要命还是要腿？”
石铮做好准备，这次的目标是黄眼珠的胸口，黄眼珠抬起左手，已然是求饶的姿势，“我，我也是为了她们……”
此言一出，许言脸色更是冰冷，一则是“为了”，为了没有倚靠的女人能活下去，给钱或是给粮食，其实就是拿性换生活，许言并不相信诸如黄眼珠之类不曾从中获利，不管是性还是钱；二则是“她们”，除了屋子里那个昏迷不醒的珺瑶，还有多少受害者？许言今天庇护得了一个珺瑶，还有无数个珺瑶无人倚靠。
黄眼珠错把许言的静默当成了默许，继续说道：“我们村田产不多，如今大部分已经荒芜，没有壮劳力，地里就产不了粮，没有粮，就会死人……”
“住嘴！”那张反复开合的嘴里，是黑黄的牙和红色的舌，像恶魔的血盆大口，“石铮，砍下他右臂，挂在墙头，以示惩戒。”
黄村，北上甘州、蒙州，必经之路，村子虽小，却不失繁华，这从几座高大的院落可以看出，但几番大战，黄村屡次被凌虐，先是男丁近七成被抓了壮丁，接着田产大幅减少人丁持续零落，再然后就是黄眼珠这班恶人开始作祟。如果说战争是无可避免的天灾，那么黄眼珠作恶根本就是仗势欺人的人祸。战祸使得人口大量减少，朝廷采取各种手段鼓励生育，譬如降低婚育年龄、加重不婚不育家族税负等等，不少地区为了避免被征税、完成朝廷派发的任务，甚至采取了拉郎配的手段，当然，即便如此，这世上总还有娶不到媳妇的男人，且不说大户人家可以娶好几房夫人，许多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宁愿嫁给别人做小，也不肯嫁给黄眼珠之流做正妻，谁不想日子越过越好？当村子里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多起来后，恶性就很难被约束。
恶行总是一天比一天更嚣张，最初是趁无人之时调戏女人们，之后趁天黑潜入家里强暴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寡女人，在之后更是将她们当做赚钱的工具，每一个进了门的男人，都要交一笔钱，这笔钱实在是小的可怜，有时候是一枚铜板，有时候是一块粗粮饼子，甚至有时候就是给黄眼珠之流挑了一担水，战乱时代，邪恶就像是种子，一旦埋进土地，便生根发芽，这些女人的命，比不过一枚铜板，更比不过一个馒头。
珺瑶，以及珺瑶们，被凌辱、虐待，也不是没想过寻求帮助，她们试图逃离，可再怎么弱小的男人也总是男人，逃跑被抓回来后，总是一顿暴打，剥光衣服扔到男人中间，遭受更可怖的欺凌。她们也曾向村里的其他人求助，可他们或许就是那个深夜里拿着一枚铜板遛进黑暗的老人，或许空有表面维持着的零星权威一戳便破，或许还有女儿、媳妇需要保护，或许仅仅只是某种交易。
也许，这不是个人的错，而是时代的错，可即便是繁荣时代也有恶人，可即便是荒芜时代也有善人，环境只会放大人性，却永远无法改变人性。
这是人性的悲哀。
这是人性的强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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