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奶奶带我们到了自己居住的门前，推门，颔首微笑：“请进！”刹那我又想起15年前，我们第一次拜访李奶奶时，上楼梯，快到她家门口时，门就无声地打开，李奶奶静静地站在门口颔首微笑：“请进！”第一次拜访李奶奶，她78岁，给我们一家留下了震撼的印象，她气质优雅、秀美而古典，与年龄无关，如今她已92岁了。
屋里的一切，简单朴素到了极点。一室一卫，最简单式样的床、桌凳、立柜、电视柜都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款式，卫生间门口放一台洗衣机。窗口晾着洗净的衣服，没有一丁点华美，没有一丁点装饰，没有一丁点时髦。整个屋都被岁月晕染了沧桑味道，与李奶奶在家的居家风格大不一样。整个敬老院风格属于北京老民居，所以南面半堵墙上都是木格玻璃窗，下半层窗挂着淡白色的布帘。
李奶奶请我们进屋坐下，让闺女和她坐在床上。她怕我们热，风扇开着。
“李奶奶，孩子给您带来她手工做的礼物。”闺女把一直端着的漂亮盒子打开，递给李奶奶。“哎呀，我说这孩子怎么一路抱盒子，原来里面藏宝了。”李奶奶先细读闺女写在心形卡上的字，然后再一一欣赏盒子中的礼物，那些粉粉嫩嫩的美丽皂，李奶奶赞叹：“哎呦，这可真的不容易，真好，真好！”她指着月亮上的小baby，说这个尤其漂亮喔。李奶奶欢喜而珍重地端起盒子来，让盒子里的皂塑对着我们，我立刻给她和礼物拍下珍贵的合影。
中国古典风格的院落
我又告诉李奶奶：“闺女昨天一听要来看李奶奶，今天连画室也不去了，早上八点坐下练琴，练到晚上十一点。她从小养成了好习惯，来见李奶奶就是回琴，她一定要好好练琴。可忙高考，其实有半年没摸琴啦。”闺女赶紧打开手机，放昨天练琴的录音给李奶奶听。李奶奶仔细地听视频里的钢琴曲，问：“这是车尔尼299？”“740。”闺女回答。乐曲演奏很流畅，李奶奶听第一曲结束，把手高高地举起鼓掌，听到第二曲结束，继续鼓掌，点头笑道：“练得好。用心了。对，来我这儿，就是要好好儿练琴。”孩子笑着点头答应，我们也都笑了。“李奶奶，孩子一到您这，就忙着练琴，那还是多来看您好啦，让她记得练琴，认真练琴！”我笑说。“那敢情好！听着没有，孩子，半年后你再来，我要听你的演奏喽！”李奶奶笑着望向孩子，又朝我眨眨眼点点头，透着孩子般的顽皮劲儿。
我们问李奶奶，这屋冬天暖和吗？因为窗户玻璃是单层的。李奶奶说暖和，很暖和，暖气足够的。另外11月15日，敬老院给玻璃窗挂上很厚的棉帘子，非常挡风，一点都不冷。她说去年12月她来试住，觉得一切都很合适，就住下来了，没想到春节后疫情来了，她不得不住了大半年。
“我准备九月份开钢琴课。周五下午有课，周六周日还不准备开那么多，一个一个慢慢来吧。但是孩子们都等着急了，一个劲儿问，李奶奶，什么时候开课啊？我说等着吧，等什么时候他们放我出去了咱们就上。”说到上课的安排，李奶奶莞尔一笑，胸有成竹，俩眼熠熠生辉。
因为有新朋友来，不知不觉又说到李奶奶文革中的遭遇了。“当年我们不是插队，而是被打成黑帮。我就觉得是遣送，就像苏联遣送罪犯到西伯利亚去改造一样，给你送到天不知地不知的地方，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劳动十三年。我落实政策回来了，一弹琴，还是能恢复，虽然不能恢复到大学时代的水平了，学到的技巧都没有忘记。殊涵学琴，也不会忘记，只要基础打下了，只要她手指达到这个程度了，她就不会忘记。”“北工大有一个交响乐团，还经常去北京音乐厅演出。”我先生说。“哦，你知道吗，那个特别会捏面人儿的Li就在北工大，不过今年四年级要毕业了，他和同学们一起到国外演出钢琴，捏面人。”李奶奶如数家珍，说起学生来乐淘淘的。
李奶奶屋里没有钢琴，我先生问为什么不搬钢琴过来呢？李奶奶摇摇头：“我要一搬来钢琴，你可以想象到，我一弹琴，这院里的人该都挤进来，傻的进来了，不懂事的也来了，你弹一下我弹一下 ，这个让我弹这个歌儿，那个让我弹那个歌儿，没完没了，甭提了，可不能找这个麻烦！”住在园林环境里的李奶奶，也有不圆满不尽兴的地方啊，“这可就不像我们开音乐会那么热闹了。”李奶奶补充。
说到现在社会上流行音乐考级教学，李奶奶说：“教考级的老师中，有一种光教考级曲子，音基指法一概不管，非常遗憾，孩子就只会弹那几个曲子，根本不是真正的学习音乐。”我对李奶奶说的非常有体会，因为闺女六岁起跟着李奶奶学习钢琴到专业级，李奶奶一直都在认真传授乐理，严格训练指法。所以即使她不去专门学音基考音基，能力也毫无问题。
我又想起一件事，掏出手机，把李奶奶在海外学生的留言读给她听。李奶奶频频点头，非常欣慰。俩位学生童年和李奶奶学琴，后来去了国外。因李奶奶搬家，失去了联系，现在又在网上通过我的文章，找到李奶奶，跨过半个地球，远隔重洋，又联系上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我称赞李奶奶记忆力依然很好，耳朵和眼睛也依然很灵敏。李奶奶说，不不，进入90岁后，她的听力比不上从前了。为了训练自己的记忆力，她把每天事情的要点简练记录在挂历空格里，比如今天我们的来访，记录要点提醒自己不能忘记。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大日记本，里面的小字密密麻麻。她说我每天都记日记。像学生上课的学习内容和弹琴存在的问题，像今儿吃什么饭，穿什么衣等等，她说比如去年换上厚棉被的时间我也记上，为了和今年的时间有对比。她说年纪比较大了，需要尽可能训练自己的能力，尽可能不要退化。
李奶奶的日记
不知不觉快中午十一点了，每次见到李奶奶，话总也说不完。只见食堂工作人员推车过来送饭，李奶奶赶紧取自己的碗和盘，迎出去，打回一碗粥，一个馅饼。她笑：“我这饼分两半，一半中午吃，一半晚上吃。”李奶奶素来食量小。李奶奶把粥饼放好，我赶紧拉子游和李奶奶合影留念，我们一红一蓝，衬着李奶奶的浅灰衬衣很精神。我们劝李奶奶吃饭，就此告辞，不料李奶奶坚决不肯，一定要“长亭送别”。我们和李奶奶沿着长廊慢慢地走着说着，依依不舍。
行至敬老院的雕花门前，李奶奶止步了。她盯着闺女的眼睛，紧紧拉着闺女的手，大声深情嘱咐：“到了大学，要学习心胸开阔，多交朋友，遇事一定要往宽想。你要记着啊，孩子！”闺女乖乖地答应了。
李奶奶送我们站立的地方
必须朝外侧大门走了，我们一步一回头，不断地挥手告别，不断地喊：“李奶奶回去吧！李奶奶多多保重！”李奶奶静静地站在门前，一直看着我们走出大门，她才回身走，边走边又继续目送我们……
现场我尽可能录下李奶奶的谈话，回家之后整理音频比较慢，终于写完了，仿佛再次看望李奶奶。感叹这么多年来，每想起李奶奶，情不自禁地想起高山流水，想起蓝桥春雪，想起天心明月……孩子和我们能与李奶奶结缘，此生何幸！
2020.8.26--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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