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匠

作者: Schwartz_L | 来源:发表于2021-04-28 22:34 被阅读0次

    第一章

          老人们说,自新莽开始,这天下就一直纷争不断。直到昆阳城外一场天火,炎汉终是气数未绝,偏将军大破巨毋霸那四十万大军,这天下才慢慢平静下来。偏将军受封萧王,来到了我们身边,他爱我们,大家都希望岁月就如此平静,萧王能永驻徐州。

          然而平静却不久长,萧王也早早去了恒山郡,听说他才是真正的龙子龙孙,而长安的那位更使皇帝不是。又听说还有个放牛娃叫什么刘盆子,也做了皇帝……

          每次听到这里,我总是忿忿不平,好歹我的阿翁是个匠人,受人尊敬,连主家都时常对我们颇有照顾,偏偏那个放牛的能做皇帝。

          说到我的阿翁,我很想念他。他的手艺了得,主家的老人在去世前都会尽心地安排自己的阴宅,阿翁被人称为良匠,每次这种事情都不会少了他,他会亲自带人上山去采青石,他说只有青石的质地才适合做石画,他去过官山,去过相山,还去过我从未见过的蒙山、沂山……原来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山。

          坞堡的生活很平静,尤其是乱世来的时候,主家会保护我们。主家还对我们说匠人走到哪里都要被保护起来,但是直到萧王来了又走了……他走的时候,要带些兵丁,主家做了萧王的主簿也跟着一起走了,听阿母说,当时阿翁也很激动,他觉得也要追随主家,追随萧王,他说要汉家而战,他还说最最不济,他也要守在主家身边,为随行的乡党们刻好石画像。最后阿母没有拗过他。

          我只记得临走时他留下了很多刻满画像的木板和泥板,让我勤加临摹,长大了也要做个良匠。

          我知道他要走很久,只是怔怔地望着他:“阿翁,早点回来,我和阿母都想你。”

          阿翁走了过来,用力把我拥在怀里,胡须扎得我脖子刺痒刺痒的。你还记得阿翁给你说过老虎吃魍魉的故事吗,阿翁去沂水那边做活的时候,把这个故事也刻在了石头上,等你长大了,能一个人去沂水那边的时候,阿翁就回来了。

    第二章

          我已经长大了,不算辜负阿翁的期望,在十里八乡,我也算是半个良匠了。

          这一年,有些乡党回来了,有少了胳膊的,有少了腿的,有少了眼睛的,也有什么都没有少的,只是上了年纪。我问有没有我阿翁的消息,为首的笑了,说你的阿翁,因为在营帐后刻石画像,偶尔发觉有刺客意欲刺杀主家,情急之下以刻刀毙刺客,受了队长一职,统着五十个人,好不威风。

          我也很高兴,紧接着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为首的又说,主家做了幽州牧,我的阿翁也随之一起去了蓟城,那里风沙多,胡人也时常南下,是个苦寒之地。我不禁为阿翁担忧了起来,但是随后到来的大车,给了我一大包东西,沉甸甸的,铿锵作响,说是阿翁捎给我和阿母的。

          我将包裹拎回家,打开,是丝帛、成串的五铢和散开的大泉。阿母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第二天,有人来找我。说是昨日归来的乡党还带回了一些骨殖,都是追随当今圣上平定天下而捐躯的乡里乡亲,要好生安葬。我当即收拾好行囊,辞别阿母,去往山上找寻石料。

          阿翁的手艺非常好,刻刀在石头上,仿佛主簿书记写字一般,刀刃所到之处,石头就像豆腐一样纷纷让路。而且,当别的匠人还只是用阴线刻画的时候,他就已经无师自通般地刻出了层次。每当我想念他的时候,就会在他留给我的那些木板和泥板上,拼命地用手去摩挲那些曲折的线条,层层叠叠、起起伏伏,摩挲到内心中麻麻的、酥酥的,直到眼泪掉了下来。

          我还是很想念在千里之遥的阿翁,他是个战士,眼前的骨殖都是曾和他一起战斗的袍泽,我要为他们精心做一幅画像石。

          大军出行车千乘。对,要有车。

          骋容与兮跇万里。对,要有马。

          带长剑兮挟其弓。对,要有弓箭。

          是电闪雷鸣,是金戈铁马,是视死如归。是刑天的干戈常舞,是冠军侯长驱漠北。天命是炎汉的,天命是为之捐躯的所有人。

    第三章

          我已经老了。阿母已经故去,阿翁依旧没有归来。

          徐州的北边来了个活儿,想请我过去为一位曾经追随皇帝南征北战的人做个画像石。我答应了。

          堡里的伍长曾经出过远门,跟我说到那个地方走水路方便,还快。但是想想水路的路费,还是算了。我拾掇了家伙什,带上了些干粮就出发了。

          老身子骨走不快,但也没多花多少时日。东家主人有军功,天子赏赐了他一些稀奇玩意,还赏了些稀奇的胡人作奴。他们很有趣,居然能说汉话,就是一个个好似鼻子有钩一般,他们的眉骨也很高,头发颜色像是枯草,真难看。难怪叫胡人。

          人啊,都是想把活着的东西带到那边去。选好石料,我就将这些胡奴的样貌也一并刻到了画像之中,东家看了后非常满意。明天,我就该回家了。

          这天晚上,东家来工棚坐了会,跟我聊天。

          “良匠,你这手艺是家传吧?”

          “良匠,我在蓟城的时候见过个军吏,平时刻刀和锤子不离身,物件跟你带的一样,就是在行伍里有点奇怪。”

          我登时来了精神,忙追问:“东家可知那人的下落?”

          东家叹了口气,将头靠在柱子上,仰着脖子,气息吹得白须直颤:“那一年,渔阳太守反了,过了一年,涿郡太守也反了,而国库空虚,朝廷只派了游击将军引偏师进行牵制,蓟城成了一座孤城,耗啊,耗啊,耗得人相食啊。最后城破了,幽州牧出逃,保住了命,但是当初跟着一起去蓟城的人,没有几个人能活着出来,校尉以下的尽皆捐躯。”说罢,东家的眼睛闭上了,眼泪从他满是沟壑的脸上划过……

          第二天,东家给我雇了船,我未推辞便上路了。船家划起桨,河水在桨下汩汩作声。清晨的阳光,穿透河上的一层薄雾,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船家这是哪条河。

          船家说,这是沂水。

          ……

          这是沂水啊,这是沂水。阿翁,儿子终于等到你了。

    按语

          画像石多见于萧县一代,年代亦集中于两汉之际。萧县历史上属于古徐州,光武帝刘秀曾因军功受封萧王于此,后刘秀率军北上,萧地人朱浮任主簿、偏将军追随而去,并在刘秀称帝后受封大将军、幽州牧。按照汉代军制和地方结构特点,朱浮所率部曲应为萧县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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