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放了一本书,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轻轻点落在书上,隐约是一个椭圆、圈外有几根微细刺芒的光晕。我前几天跟领导请了假,回来陪他。我看了看左右周围,病房原本是个四人间,只是空荡荡的三号病床打破了寂静。
窗台那本书是我拿来解闷的,忘记叫什么名字了,好像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只不过看了几页就放下了。说来惭愧,我看书实在没有第二遍的习惯,都是看完一遍就放下了。
父亲此时正趟在病床上打着点滴,他入睡了。我看着那束阳光,我仿佛看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阳光先是会扑进我怀里,再落在父亲的腿上,然后缓慢往上移动,最后在父亲的发梢和床头之间消失不见,像是从没存在过,即使明天它会照常升起,即使跟往常一样。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味、泡沫餐盒的塑料味、煮熟的苹果味、还有一种崭新的味道。前几种闻起来我倒是没事,只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崭新的味道我实在忍受不了。一团灰雾笼罩着我,像一只灰毛老鼠,骑在我肩膀上。
父亲的肝脏不好,是家族遗传的疾病,在我小时的印象里,爷爷就是因为这个走的。死亡第一次走进我的狭小世界。
可幼时的我一点也不害怕,直到有天晚上睡觉前奶奶跟我说,死亡就是睡一场很长很长的觉。我问奶奶到底有多长,她轻轻捋了捋我的头,说,就像是从咱们这里走到月亮上那么长。我张大嘴巴一脸震惊,说,那真的好长啊。从那时我才开始害怕。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奶奶跟我说的。也记得我跟奶奶说的。以后某一天,父亲也会睡一场很长很长的觉,甚至可能要比到太阳月亮上还要长。
父亲睡醒了,悬挂着的那瓶药水也滴尽了底。我起身把父亲的靠背调起来,让他可以坐着。我给他剥了一个橙子,这橙子是父亲的同学送来的,果皮跟橘子一样好剥,父亲问我,这橙子酸吗?我把橙子递过去,跟他说,不酸,倍儿甜。他接过去,往嘴里送了一个,笑着说,是挺甜的,等着多从你彭叔那买几箱。我点点头嗯了一声。父亲罹患之后瘦了许多,脸上基本没了肉,身体也比以前小了好几倍,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一天一天瘦下去,一点办法也没有,眼睛也往凹下去,两只眼眶周围一圈阴影,嘴唇上也没有血色。
现在已是黄昏,因为父亲已经坐起身来,所以残留的夕阳已经无法从父亲的发梢处消失不见了,它临时更换了离去的道路,慢慢移到父亲的肚子上,消失不见。我回头看了看那本放在窗台上的书,它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用不了多久,月光会洒在上面,像今天白天的阳光一样。我忘记了书叫什么名字,脑袋里一团乱麻,不过在我印象里应该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我也不太确定。
这时,两位护士来给三号病床整理床铺,整理器械。我看了眼父亲,父亲自己剥开了一个橙子正吃着,面无表情。三号病床的李玉龙今年刚上小学,上午正吃着饭呢,突然身体器官机能迅猛下降,没抢回来。中午打饭时碰见一位年轻的护士,她的眼角泛着晶晶泪光,她可能还想被小玉龙再叫一声漂亮姐姐。
我突然想起几个星期前爬了一趟玉龙山。学生时代曾与同学老师们去春游,就爬过玉龙山。山上有几位抗战时期的烈士前辈,前几年清明节时都会伙同朋友去为前辈们扫墓祭奠。这几年因为工作原因去的少了。
那次是我最近去的一次。我攀着树枝儿爬上山腰,前面不远处正是烈士陵园,陵园里面站着一人影,我缓缓悠悠走近一看,这个人不僧不道。头顶戴着冠帽,身穿青灰道袍,手里拿着由十几枚鸡蛋大小的珠子穿起来的佛珠。他正站在一块墓碑前面,往地上写着什么东西。我轻轻走到他身后,有点不知所措,心里想,不会在深山老林里碰见什么了吧。我也正想着怎么跟他搭话。他忽然转过身来,我定睛一看,一副平平无奇的面貌,像一位邻家大叔。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那人首先开口:“现在何时何刻?”
我看了眼手机,跟他说:“14点12分了。”
那人点点头,朝我走过来,我警惕地向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脚根本动不了,他抬手在我头上摸了一把,然后把手中的十几枚鸡蛋大小的珠子穿起来的佛珠递到我手里,我手微微往下一坠,这一串,足足得有好几斤。他说:
“世间万物都有度。”
说完就下山去了,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我低头一看,哪还有什么佛珠,分明是一个柳树枝编成的圈。我走近他刚才站着的位置,地上赫然是用柳枝写的三个大字——李玉龙。
那次爬山回来,我很长一段时间没缓过来,甚至我至今还认为那是一场梦。
几天后,父亲也出现了李玉龙那样的情况。那天下午,父亲的身体器官机能迅速下降,父亲立马被推到抢救室里抢救,医生护士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我和母亲在外面等着。门开了,主治医师派人通知我,让我签一下那个单子。就在这时,抢救室里的一位护士发出大叫,父亲又活了。
几个星期后父亲还是走了,就像是《城南旧事》里面写的一样,父亲的花儿落了。我也终于记起了当时放在窗台上的那本书是什么了。
不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是《死亡和其他魔鬼》。我也希望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但是事实上,窗台上就是《死亡和其他魔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