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惊
花朝节已至,京城贵女结伴出游踏青。浩荡的车马绵延不绝,自京城主街一路排到明月桥外。
丽人如云,瞧热闹的百姓将官道挤得水泄不通,争先恐后想要一睹芳容。混乱中,一匹马忽然受惊扬蹄,身后的马车随之侧翻。
“小姐!”“快,快来人啊!”
侍女的哭喊和随从的惊叫此起彼伏,而受惊的马则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
官道尽头一人策马而来,经过惊马之时一个腾跃,换坐到惊马背上,随即抬手勒缰,迅速稳住了马匹。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人群中瞬时爆发出一阵喝彩。
此人利落地下了马,掀开车帘,将车里的小姐扶起:“姑娘可有受伤?”
“无妨,多谢公子搭救。”那小姐钗环尽乱,依旧不失礼数,只是瞥向眼前人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羞怯。
侍女急匆匆追来,见到自家小姐无事,方才松了口气,转身之时却突然脸色一变:“楚、楚王殿下!”
围观的百姓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传闻楚王李建洵风流成性,拈花惹草,看来这小姐要遭殃啰。
果不其然,李建洵上下打量这位小姐,虽是蒙着面纱,却能隐约窥见其姿容,不由眼前一亮:“敢问姑娘芳名?府上何处?”
小姐花容失色,吓得说不出话。
“说话啊!一个个都聋了?”李建洵一甩马鞭,不耐烦道。
一旁的侍女战战兢兢,又不敢不答,只得含糊道:“回、回殿下,我家老爷是……是户部侍郎赵大人。”
“哦?赵远宏的女儿?”李建洵若有所思。
正当众人以为他要继续纠缠之时,李建洵忽而一笑,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来日我必亲自登门拜会。”
赵府侍从无不脸色煞白,面面相觑。
(二)巧计
赵远宏在书房来回踱步,急得焦头烂额。
“老爷莫要心急,楚王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应该不至于明抢豪夺。”管家小心翼翼地递过茶盏。
“我如何不急?”赵远宏看也没看那茶,一甩袖袍,“那楚王是个浪荡纨绔,他仗着自己是天潢贵胄,横行霸道无所不为。他瞧上了柔儿,又扬言要登门拜会,这是势在必得啊!”
“这……”管家一时语塞,用袖子不住地拭汗,忽然灵光一现,低声道:“老爷,那日秋月那丫头胆子小,只说大小姐是老爷的女儿,可并未言明小姐闺名。如此,可使个偷梁换柱之计。”
赵远宏心下一动:“怎么个偷梁换柱法?”
管家谨慎地瞧了一眼门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上写下二字:
清荷。
(三)故人
天色微明,城南小巷里已经飘起袅袅炊烟。住在这里的多是平民百姓,还有走南串北的小商小贩,为了挣点儿碎银子养家糊口,早早便起来忙活了。
徐景让穿过纵横交错的巷子,他今日换上了常服,市井的烟火气息似乎没能沾染他半分。
他径直走到一家小小的面摊处,专注地望着里面忙碌的身影。店主人是一位姑娘,她系着围裙,正在揉着手中的面团。
姑娘往锅里加水,才发现门外多了一个人,忙道:“小店方才开门,客官若是不急,请坐下来稍等片刻。”
徐景让就站在那里,看着她擀完面,又忙着往灶里添柴火,一刻也不得停息。
姑娘用衣袖擦了把汗,抬头瞧见徐景让还在原地,便走过去问道:“客官想吃点什么?”
徐景让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地望着她,眸中万般情绪翻涌。
姑娘疑惑地打量这位奇怪的客人,他的脸隐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似乎有些熟悉。
“清荷。”徐景让轻轻地唤她。
“你……”清荷惊讶地掩住嘴,只一瞬便认出来眼前人。
“你还好么?”徐景让尽力按下翻涌的思绪,低声道。
清荷怔怔地看他半晌,掩去面上的惊喜和失落,只淡淡道:“托大人的福,民女一切安好。”
“我……我有些话……”徐景让欲言又止。
“听闻徐大人很得陛下赏识,不日便要高升。户部赵大人榜下捉婿,想要把千金许配给你。”清荷打断了徐景让的话,不再看他,“在此先道一声恭喜。”
“清荷,我并非……”徐景让追上去,笨拙地解释。
清荷皱着眉,轻轻挣开他的手:“请大人自重。”
徐景让还想说些什么,巷口突然窜来一个人影,直直撞到面摊上,紧接着奔进来十几个侍从,将先前那人摁住了,上去就是一顿打。
“给他个教训便是,别把人打死了。”
楚王李建洵不知何时站在了巷口,侍从一见他来,纷纷让开路。那人鼻青脸肿地爬起来,对着李建洵不住磕头。
徐景让最是看不得仗势欺人,见状怒气上涌,上前一步道:“敢问殿下,此人所犯何罪?”
李建洵的目光从那人身上慢慢移开,像是才看见徐景让一般,轻蔑道:“你又是谁?”
徐景让深施一礼,不卑不亢:“在下徐景让,官拜翰林院修撰【1】。”
“从六品小官,也敢插手本王的事?”李建洵轻哂,从旁边寻了个椅子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若是鸡鸣狗盗,自应交由衙门处理;若是私人恩怨,也该由官府裁决。律法在上,殿下虽是皇子,也不能无视我朝律令,纵容手下殴打百姓。”徐景让义正言辞,没有半分退让。
“好,你要讲律法,那本王便同你理论。”李建洵站起来,慢悠悠道:“倘若官员贪污纳贿,草菅人命,苦主无处鸣冤,该当如何?”
“此等官宦,便是罔顾法纪,应当撤职查办。”徐景让不假思索,忽然又反应过来,正色道:“……在下适才言说,殿下不该仗势欺人,殿下为何避重就轻?”
“朝中蠹虫横行,你不去设法惩办,反倒来管这些闲事。”李建洵负手而立,神情仍旧散漫,“岂非本末倒置?”
徐景让还要再同他理论,却见那些侍从都围了过来,刀剑已然出鞘。
清荷快步走到徐景让身后,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呦,好俏的小娘子。”李建洵一眼瞥见清荷,脸上绽开笑容,作势便要伸手,“本王的手下砸坏了你的摊子,只管记在我账上,该赔偿的本王一分不少。”
徐景让将清荷护在身后,冷声道:“殿下倘若一意孤行,在下只能如实秉奏陛下,恭候圣裁。”
“好你个徐……徐景让,三番两次坏本王的事。”李建洵讪讪地收回手,高声道:“这次看在小娘子面上,我不与你计较。但是你听着,赵小姐是本王看上的人,你若是识趣,便离她远一些!”
李建洵放完狠话,又瞪了一眼地上那人,气冲冲地走了。
“清荷,我帮你收拾……”
徐景让走过去帮忙,却被推开了。
“此处脏乱,莫要污了大人衣袍。”
(四)交锋
未及李建洵登门拜访,赵远宏便以酬谢之名,主动邀请楚王至府中做客。
席上,赵远宏频频举杯,酒过三巡,李建洵已有了几分醉意,言语也愈加放肆。
“赵……赵小姐何在啊?”李建洵敲着桌子,大声嚷嚷,“本王救了她,她怎的……也不出来见见?”
“殿下稍候,小女即刻便来。”赵远宏微笑,转身吩咐管家:“去叫小姐过来。”
管家应声去了,不多时,只听得环佩轻响,一女子缓步而来,盈盈下拜。
鬓发如云,腰若束素,不是清荷又是谁?
李建洵看着她,眼中带了几分探究。
当日所见,虽然衣着简朴,已然不俗;如今华裳披帛,配以钗环,更觉清丽动人。
只是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仍旧是一点没变啊。
李建洵心下好笑,面上却没有表露半分。
“这便是小女,名唤清荷。”赵远宏不动声色地瞧着,“清荷,还不快见过殿下。”
“清荷拜见殿下。”清荷再次福身行礼,脸上看不出喜怒,“当日马惊,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清荷……”李建洵转着酒杯,忽然转头对赵远宏道:“不对啊赵大人,本王叫人打听过,令千金只有两位,一名芷柔,一名汀婉,何时有位唤作清荷的?”
“回殿下,清荷体弱,自小便养在别处,甚少见人,故而不为外人所知。”赵远宏从容道,“那日花朝节至,臣见清荷身子转好,便许她随姊妹外出踏青,不料惊了马匹,幸得殿下相救。”
“可是,似乎有些不像……”李建洵面上犹疑,似在思索。
“当日小女受了些风寒,戴了面纱……”赵远宏忙道,“殿下再仔细想想,定不会认错的。”
“如此看来……的确有几分相似。许是本王记错了。”李建洵轻佻地望着清荷,醉态尽显,“赵大人,本王想与令千金单独说说话。”
“这……”赵远宏故作为难,“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本王又不会吃了她。”李建洵不悦道。
赵远宏自诩摸透了楚王心思,便假意道:“后堂有些杂事亟待处理,臣先行告退了。招待不周,请准许小女代为赔罪。”
“啊,去罢去罢。”李建洵不耐烦地挥手。
赵远宏临走时经过清荷身旁,低声道:“清荷,好生伺候殿下。为父若得空,便去探望你母亲。”
他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带了明显的警告意味。
清荷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李建洵瞧她半晌,待四周的侍从尽数退下,忽然一笑,随意道:“听说二月初二,城外柳风亭彩蝶飞舞,甚是热闹。”
清荷微微抬起头:“臣女受了惊吓,未至城郊便回府了。殿下所言盛况,想来也是极美的,可惜臣女无缘一见。”
“滴水不漏。”李建洵举着酒杯,就着光线细看,仿佛在赞美这酒杯。
“素闻殿下好酒量,今日如何便醉了?”清荷也看着他,神情认真。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李建洵举杯一饮而尽,话锋一转,“听说令尊有意将你许配给那徐……徐景让。”
“确有此事。”清荷坦然道。
李建洵不料她如此直率,当即冷哼一声:“本王看上的人,他也敢抢?他若是识相,便该自觉滚远些。”
清荷自嘲一笑,轻轻摇头:“恐怕殿下要失望了。且不说徐大人是否有那个意思,父亲一心嫁女,徐老夫人对此亦是十分满意。正是一桩好姻缘。”
李建洵来了兴趣:“既如此,你怎的愿意留下来陪我?”
“这便要问问殿下,京中好女子多不胜数,为何偏要强拆他人姻缘。”清荷执着酒壶,为他斟了一杯,“若非殿下,臣女也不会在这里。”
“自然是对小姐一见钟情,不能自已。”李建洵悠悠道。
“可臣女觉得,殿下并非那种人。”
清荷望向他,目光澄澈,像一块纯净的琥珀。
李建洵听出点别的意思,他没有接话,紧紧盯着清荷,想要从她脸上找出点什么。
她很聪明。
所有人都以为李建洵是贪恋赵家小姐美貌,因此纠缠不休。
他们甚至天真地觉得,楚王不仅风流,而且蠢笨,随便几句话便能糊弄过去。
“赵小姐果然聪慧。”李建洵赞许地看着她,状若随意道,“奉承话也叫人很是受用。”
“殿下谬赞了。笼中之雀,自然只会说些漂亮话,讨人欢喜罢了。”
“倘若本王助它逃出囚笼,不知它可愿做一回信使,将我要的东西取来?”
房中交谈声渐低,门外偷听的小厮恨不得将耳朵长在门上。这时,房门猛然打开,吓得他差点儿跌了个趔趄。
“殿下醉了,叫人送殿下回府罢。”清荷瞥一眼那小厮,淡淡道。
小厮不敢怠慢,连忙喊来躲在后窗的另一人,一起将李建洵架出去。
李建洵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出门时险些绊倒,还要转头对清荷一笑:“赵……赵小姐,改日本王还……还来找你。”
(五)旧怨
赵远宏听完小厮回报,沉下脸来:“他们往后还说了什么?”
“回老爷,小的不敢隐瞒,小的听了半天,只听得什么蝴蝶、雀儿的……殿下还夸小姐聪慧。”
赵远宏眉头皱紧,不由得大声呵斥:“蠢货!”
小厮吓得浑身颤抖,急急忙忙道:“老爷饶命!小的……小的还听见他们提到了徐大人。”
“他们提徐景让做什么?”赵远宏心下一转,暗道不好,“楚王垂涎柔儿,那死丫头又和徐景让旧情不断……是了,定是在合计如何拆散他们。”
赵远宏心急火燎地赶到后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臭丫头,竟敢坏我的谋划!”
清荷正修剪着窗边的花枝,闻言只是神色淡淡:“父亲何故动怒?”
赵远宏稍稍按下怒气,厉声道:“你与楚王做交易,要坏了柔儿的婚事,是不是?”
清荷转头望着赵远宏,眼神复杂。
赵远宏见她不说话,只当是默认,气急败坏地上前,反手打了她一巴掌。
“赵清荷,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清荷捂着脸,忽然低低轻笑:“好女儿……你可曾把我当成过你的女儿?”
她慢慢抬起头,盯着赵远宏的眼睛:“这十几年来,你对我和我娘不闻不问,吃穿用度、酷暑寒冬你不曾过问,就连我娘得了急病,你又何尝想过看她一眼?”
“我……我吩咐过管家,每月给你们银子……”赵远宏一下子心虚起来,开始为自己开脱,“再说了,我公务繁忙,哪里知道你娘得了病?”
“好一个鞠躬尽瘁的赵大人!”清荷冷笑不止,她逼近几步,一字一句道:“原来赵大人心中,我娘不是你的妻子,她柳翠萍便是你的大夫人;赵清荷不是你的女儿,赵芷柔和赵汀婉才是你的掌上明珠!”
“你……你怎敢直呼尊长名讳!”赵远宏心虚不已,只得以父亲的身份施压。
“尊长?我若说得好听些,便称她一声柳姨娘,若是说得难听,她与那些花楼里勾人夫婿的女子有何分别!”清荷不等赵远宏狡辩,紧接着又道,“罔顾伦理、目无纲常的,究竟是谁?”
赵远宏额上细汗密布,无言以对,看到清荷转身离去,忙道:“你可别忘了,你娘还在我手里!”
清荷脚步一顿。
赵远宏自觉找回了些底气,沉声道:“你最好乖乖听话,好生哄着楚王,若是露了马脚……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六)信使
三月初,楚王差人送了帖子,邀赵清荷同游京城。楚王近卫亲自来迎,马车早早便候在赵府门外。
“这么快便到了?我以为你们女孩子梳妆都要费好长时间。”李建洵瞧着从车上下来的清荷,她今天穿得素净,只在鬓边斜插一支步摇,走动时微微摇曳,煞是好看。
“殿下想去哪里?”
“各处都热闹得很,你随我四处走走。”
清荷顺从地跟在李建洵身后,不远处赵府家丁也鬼鬼祟祟地跟上去。
李建洵走了一段,发现清荷落下一段距离,便站在原地等她。春寒料峭,她披着毛绒绒的大氅,乖巧得像只小猫,只是紧锁的眉头显露出万般心事。
“你在想什么?”
“无事。”
李建洵便不再多问,悠悠道:“那日你答应我的事情,可还作数?”
清荷停下脚步:“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李建洵抬手替她拢了拢大氅,慢慢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户部账册被动了手脚,国库入不敷出,赵远宏难辞其咎。我要你留意赵府动向,真正的账册,必然还在赵远宏手中。”
清荷耳根有些发烫,不自然地偏开寸许:“这等机密,交由探子来做岂非更好?清荷一介女流,怎敢担得殿下信任。”
“原先我的确是想让探子去办。”李建洵起了逗她的心思,故意盯着她的脸,“但是后来看见你,我便改了主意,想要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
清荷又好气又好笑,一下子竟然想不出话来反驳。
“走啦。”李建洵眼角眉梢皆是得意,带着清荷从城东逛到城西,不知不觉竟然拐到了他常去的地方。
“哎呦楚王殿下,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李建洵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便知不好,待要折返,却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团团围住。
“殿下要去哪里?”春风楼的花妈妈捏着香帕,嗔怪道:“殿下好几日不曾来了,怎的一来便要走?”
李建洵脱不开身,只得尴尬道:“我……本王今日还有要事……”
“牡丹、芙蓉、海棠,还不出来迎接殿下!”花妈妈一边拉着李建洵,一边往里头喊人。
周围的姑娘越来越多,李建洵又不好对她们动武,眼见就要被拽进春风楼,忽然瞥见门外静立的身影,连忙大喊:“清荷!你怎么光顾着瞧热闹?快救我出去!”
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听见这话,纷纷停下动作,顺着李建洵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位神情清冷的女子。
“哟,难怪殿下急着要走,原来心早就飞走了。”花妈妈只稍稍打量,便知门外的姑娘多半是世家千金,甩着帕子笑道:“原来殿下不喜牡丹,也不喜芙蓉,竟钟爱荷花,赶明儿我便叫楼里的姑娘都改了名儿去。”
“那也不成。”李建洵趁机挣脱她们,跑过去牵起清荷的手,大声道:“我李建洵就喜欢清荷一个,别的都不要!”
姑娘们都嗤嗤地笑起来,李建洵连忙拉着清荷走了。
出了巷子,清荷忽然抽开手。
“你怎么了?”李建洵疑惑地看着她。
“牡丹?”
李建洵刚刚褪去的尴尬又涌了上来。
“芙蓉?”
李建洵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还有,海棠?”
“……好了别念了。”李建洵连忙打断她,尴尬地搓着手,“我……我去春风楼只不过是为了打听消息,里头的客人多是朝中权贵,与他们相好的姑娘必定知道不少。那……那什么牡丹芙蓉的,我与她们只是熟识……”
清荷低着头,半晌才闷声道:“殿下行事自有考量,何须同我解释?”
李建洵愣住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时情急,只想着同她解释清楚,千万别让她误会才好。
李建洵正想着,清荷已经越过他向前走去,他只得追上去,心中犹自怦然不止。
(七)风雨
赵远宏在书房来来回回地走,一旁的管家依旧恭敬地候着。
“你说,这楚王怎么就转性了呢?”赵远宏听盯梢的家丁回报,他们二人去逛京城,一圈下来,竟然较之前更为亲热。只要脑海中浮现李建洵牵着清荷,给她拢衣的情景,赵远宏就气不打一处来。
“老爷消消气……”管家适时地递上茶盏。
“不行,若是楚王真看上了那丫头,她反过来要挟我,我的计划便不成了。”赵远宏心急火燎地迈步。
“既如此,老爷,索性抢先一步,把她的后路堵死,让她再无出头之日。”管家凑过去,对赵远宏耳语几句。
赵远宏眉头舒展,眼中闪现一丝狠戾。
不出半月,谣言便像雪一般铺天盖地飞遍了京城,说是户部赵大人寻回了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把她当做嫡出的女儿对待。
“赵大人真是仁善,不像那庆国公,对待庶出子便好似下人一般。”茶楼里的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住地议论。
“是啊是啊,听说寻回的小姐唤作什么……什么清荷……”一人思索道。
“我想起来了。”一人拍案而起,激动道,“就是先前在城南巷口摆面摊的姑娘,我还去吃过好几次呢!”
“噢!”众人恍然大悟,开始交头接耳,话题从赵家女如何一朝飞上凤凰枝,逐渐变成了哪家的面最好吃。
“赵远宏果然有些手段。此言一出,先发制人。”李建洵坐在雅间里,颇有兴致地听着茶楼的百姓议论。
“意料之中。”清荷执着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即便如此,于我也没有什么实质的损害。”
“赵远宏可不是这么想。”李建洵轻笑,目光流转,落在清荷身上,“他既然这样诋毁你,定然是要你落得个来路不正的名声,好叫你……”
李建洵说到一半,自觉不妥,便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好叫我无地自处,即便深得楚王宠爱,也做不成楚王妃。”清荷望着李建洵,微笑道。
“咳咳咳……”李建洵没有喝茶,却一下子被呛到了,咳嗽不止。
风流成性的楚王殿下,有朝一日竟然也会红了脸。
李建洵别扭地移开目光,欲盖弥彰地望向楼下,顿时“咦”了一声。
清荷转过去,跟着往下看,只见一人长身玉立,瞧着有些面熟。
那人抬起头,视线与楼上二人相撞,霎时脸色一变。
“徐大人好久不见!”李建洵看热闹不嫌事大,招呼道,“可要上来坐坐?”
徐景让脸上苍白,嘴唇微动,似在挣扎,最终还是从善如流,上了楼。
气氛一时安静,徐景让看着清荷,踌躇道:“清荷……我有话要同你说。”
清荷抬手斟茶,示意他说。
徐景让看了看束着手从容不迫的李建洵,没有说话。
“徐大人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罢。”清荷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殿下听一听也无妨。”
“我……”徐景让内心挣扎半晌,终于开口:“清荷,是我对你不住,你能不能原谅我?”
“大人何处对不住我?”清荷神色淡淡。
“那日放榜,我没有去见你……”徐景让神情痛苦,似乎自责不已,“是因为家里人来信,说母亲得了急症,我便赶回去……”
徐景让没有说完,因为徐母根本没有得什么急症,只是不想让他如约而至。
“大人至纯至孝,令慈有恙,自当回家探望,这也是人之常情。”清荷轻轻道。
“可是……”徐景让急得话都说不顺,“清荷,你不能跟他在一处。我知道赵大人逼着你,可我不愿意你这样委屈自己。”
“徐景让,你竟敢当着本王的面,说我的坏话?”李建洵一下子坐不住了,一掌拍碎了椅子的把手,以示不满。
徐景让不看他,头脑一热,拉住清荷的手,激动道:“清荷,我们一起私奔罢?我们逃出去,天涯海角,什么烦心事都不必理会。”
“若是你我逃了,令慈怎么办?我娘怎么办?”清荷挣开他的手,冷声道,“大人好生天真。”
徐景让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况且,'聘则为妻奔是妾'【2】,清荷虽然并非大家闺秀,但也绝不为人妾室。”清荷盯着徐景让,目光无比认真,“你若当真想同我在一起,便三书六聘,明媒正娶,你可做得到?”
徐景让低下头,神色悲痛。
(八)东风
窗外雨丝连绵,恰如屋中人愁绪辗转。
徐景让坐在案前,手中的笔蘸了浓墨,却迟迟未落。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徐母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碗进来,心疼道:“我儿辛苦,只是切勿劳神过度。来尝尝娘做的补汤。”
“娘做的汤,甚是美味。”徐景让扯出一抹笑,勉强喝了几口。
徐母慈爱地看着他,忽然瞥见案上的纸张笔迹杂乱,便伸手去拿:“你这孩子,书案这样乱,也不知道整理。”
徐景让慌了神,想要夺回去,徐母已经将那纸展开来。
字迹潦草,可细看之下,分明全是“清荷”二字。
徐母脸色不悦,将那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了纸篓里:“娘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同她来往么?”
徐景让急着辩驳:“娘,清荷是个好姑娘。”
“什么好姑娘,我看是个狐媚子。”徐母脸上微怒,“从前她在城南时,我看她那小家子气的模样,便十分不喜。谁知如今攀上高枝,成了赵大人的千金,仍旧是个不能见人的私生女。哼,我儿高中状元,有的是高门贵女任我们挑,你还惦记她做甚!”
“清荷不是私生女,她……”徐景让心急如焚。
“是不是又如何?”徐母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徐景让,怒声道,“你瞧她如今整日和楚王厮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惹来多少闲话!你若想娶她进门,为娘第一个不同意!”
徐景让见徐母怒容满面,只得闭口不言。
徐母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徐景让的思绪,已经飘出了窗外,飘回了那年大雪纷飞时节。
彼时,他还是个落魄士子,因不屑贿赂考官,屡次落榜,最后身无分文,只得躲在城南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暂避风雪。
京城的寒冬那样冷,他缩在檐下,手脚几乎冻僵了。
正当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个姑娘给他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面里撒了葱花,还有两个荷包蛋,在冬夜里飘散着香气。
徐景让捧着碗狼吞虎咽,这是他尝过最好吃的面。
他吃完了面,抬头的时候看见了姑娘的脸。姑娘看着呆愣的徐景让,嫣然一笑,随后柔声询问他是否没吃饱。
徐景让恍惚地跟着到了面摊,看着她进进出出地忙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她真美。
清荷清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出尘脱俗。
在后来的攀谈中,徐景让渐渐发现,清荷果真与寻常女子不同。她娴静聪慧,举止得宜,更是熟读诗书,见识卓绝。她就像掩在破布之下的明珠,一旦擦拭干净,便会发出莹润的光芒。
不久,科举舞弊案发,受贿考官撤职入狱。
大雪连绵,覆盖了昨日脏污。
徐景让决意再试春闱。临行前夜,清荷将家中积攒的碎银取出,赠予他当做盘缠。徐景让执意不收,清荷便给他做了一碗阳春面。
“公子既不肯收下,便请再吃一碗面罢。清荷家中没有好物可赠,只有几句话赠予公子。”清荷认真地望着他,“倘若公子他日金榜题名,平步青云,切勿忘记本心。国之根本不在庙堂,而在于百姓。公子为官,当时刻心系于民。如此,方不负朝廷之恩,百姓所望。”
徐景让心中震动,仿佛醍醐灌顶,耳目清明。他鼓足勇气,许下了此生最庄重的诺言:“姑娘之言,在下铭记于心。倘若他日高中,张榜之日,在下必定前来答谢。若是……若是姑娘不弃,在下愿意三书六礼,聘姑娘为妻。”
清荷便羞涩地低了头,轻轻应下。
京城殿试,徐景让脱颖而出,皇帝御笔钦定他为今科状元,着红袍,骑高马,巡游京城,正是春风得意。
未料徐母一封家书,千里送至京城,言说有恙,急唤他速归。徐景让不敢耽搁,即刻动身,因此错过了与清荷约定的期限。
待他回到京城,又得赵远宏青眼,欲将千金许配给他。徐景让本要推辞,奈何徐母瞒着他与赵远宏订了姻亲,加之徐母对清荷十分不喜,事情便愈拖愈久,再无消息。
徐景让在细雨中失魂落魄。
当日离京,他与春日烟柳擦肩而过。
这一错过,便是永远。
(九)除瘴
李建洵说得不错,赵远宏果然有猫腻。
“我在赵府这些时日,管家除了去书房,每半个月必定还会去一次城郊的庄子。那里本是赵家的田地,前些年被本地富贾租了下来,说是作商行之用。”
清荷慢慢走着,将这段时间探听到的消息逐一告诉李建洵。
“嗯。”李建洵敷衍地应着,手里编着路边摘来的花草。
“书房守卫极严,平时除了赵远宏和管家,旁人根本进不去。如今看来,只能先从城郊庄子入手。”
清荷低着头思索,不料下一刻便撞上了什么东西。她抬头一看,李建洵的脸近在咫尺。
“姑娘主动投怀送抱,我是不是应该接受呢?”李建洵故作为难道。
清荷习惯了他这样不正经,却仍是脸上发热:“你怎的停下来了?”
“这个送你。”李建洵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拿出编好的花环,不由分说地戴在清荷头上,随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清荷脸颊染上红晕,稍稍平复心绪,低声道:“……我方才说的,你可听见了?”
“你说的话,我怎敢不听?”李建洵瞧着她红扑扑的脸庞,心情大好,“书房既然进不去,便罢了。城郊的庄子,我自会派人查探。”
“还有管家也须查一查。此人最是好赌,早年欠下巨债,近来却时常出入赌坊,一掷千金,这其中必有古怪。”
清荷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叮嘱了几句。
“在下遵命。”李建洵笑嘻嘻地拱手作揖,“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我罢。”
两个人一路笑,一路闹,不知不觉到了城南,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巷口站着一个人。
“怎么又是徐景让?哪儿都有他。”李建洵不高兴地咕哝。
徐景让看着清荷,欲言又止。
清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李建洵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赌气一般地,脱下自己的大氅,然后飞快地给清荷系上。
“不许瞧他。”李建洵侧身挡住了清荷的目光,伸手把氅衣拢得紧紧。
清荷无奈地看着他,待回过神时,徐景让已经走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好不讲理。”
李建洵的心情又好了一些,于是轻佻一笑:“讲什么理?世人皆知,我李建洵横行霸道,最不讲理。”
“你……”清荷作势要去打他,被他一把握住。
李建洵瞧着清荷,认真道:“徐景让虽然讨厌,却也是个好官。他若再来寻你,便让他离赵家人远一些。这趟水,已经够浊了。”
(十)雾散
盛夏已至,朗朗日光普照大地。
上朝之时,翰林院修撰徐景让直言秉奏,痛斥户部侍郎赵远宏不顾礼法,有违人伦。
“赵远宏为掩人耳目,不惜颠倒是非,以妻为妾,更将嫡出亲女,言说为外室所出。明珠蒙尘,鱼目镶金,他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
徐景让不顾群臣目光,高声道:“如此品行不端之人,德不配位,尚不知官袍之下,藏着多少污垢!还请皇上下旨彻查此人!”
“含血喷人!”
赵远宏正要上前与他理论,却见李建洵抢先一步,将赵氏田庄调查所获,与管家证词一并上交,另有人证物证,已在殿外等候。
皇帝大怒,即刻下旨严查此案,并由三司会审,绝不姑息。
赵府很快被查封,自书房搜出了一真一假两份账册,赵远宏无力回天,一败涂地。由此顺藤摸瓜,牵出蠹虫无数。这些人几乎将国库搬空了,而那些白银,都源源不断地进了他们的口袋,又像流水一般花了出去。
经此一案,朝局变幻,以晋王为首的党派,重新占据了空缺的职位。
赵远宏被判处极刑,赵家男丁处死,女眷流放。一切都尘埃落定。
晋王大权在握,忽闻楚王来访,心下立即戒备起来。
“十七弟如何有空来府上?”晋王笑容满面地迎接。
“臣弟今日来,是想求三哥放了一人。”李建洵不多客套,开门见山。
“哦?何人须劳烦十七弟亲自登门?”
“赵远宏之女,赵清荷。”
晋王皱起眉,为难道:“赵远宏贪腐甚多,父皇没有株连九族已是仁慈……想要放了赵清荷,此事难办啊。”
“正因此事难办,所以臣弟才来求三哥帮忙。”李建洵正色道,“父皇最是倚重三哥,三哥定有办法。”
“这……”晋王沉吟良久,“十七弟新立奇功,如今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时机,若是你去求父皇,想来父皇会同意的。”
“世人皆知,李建洵纨绔浪荡,三哥亦知我志不在此。倘若此事可成,我便自辞王爵,山高水阔,永不回京。”李建洵俯身下拜,对晋王行了大礼,“此事还须三哥出面,臣弟感激不尽。”
晋王心下一松,戒备顿消,于是也不再推辞,伸手将李建洵扶起:“十七弟言重了,举手之劳,为兄怎会不帮?你且回去等我的消息罢。”
“多谢三哥!”李建洵转瞬又恢复成浪荡不羁的模样,死皮赖脸地凑上去,低声道:“既然三哥答应,能否把清荷的娘亲也一起放了?”
“这……”晋王眼见他得寸进尺,有些后悔答应了他,但又不好当场发作。
“有了美人,却丢了丈母娘,臣弟回去也不好交代。”李建洵呶呶不休,就差躺下来撒泼打滚了,“三哥便大发慈悲,可怜可怜臣弟罢。”
晋王只觉脑仁一阵一阵地疼。
李建洵牵着马,在城门下等待。过往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他视而不见。
一个黑衣人赶着马车,在不远处停下,待车上的人下了车,便对李建洵微施一礼,驾车消失在人群里。
李建洵快步走过去,一把抱住了朝思暮想的姑娘。
清荷轻轻推着他,低声道:“我……我娘还看着呢。”
李建洵闻言抱得更紧,轻声喃喃:“你瘦了许多……他们有没有苛待你?”
清荷脸上微红,悄悄地回抱着他:“不过是吃穿简陋些,这些苦头不算什么。”
李建洵不再说话,将头搁在清荷的肩上,仿佛这样才能令他安心。
人群忽而散开,官道上一人一马飞驰而来,一直冲到城门下才匆忙停下。
徐景让下了马,先是对一旁的赵夫人行礼,随后向李建洵深深作揖。
清荷连忙从李建洵怀里挣开,脸上红霞犹在。
李建洵觉得,他可能和徐景让有些命里相克。
这人怎么次次出现,都是不合时宜。
徐景让望着清荷,最后将目光投向李建洵。
“在下从前对殿下抱有成见,还望殿下海涵。”徐景让神色郑重,“清荷说,国之根本不在庙堂,而在于百姓。在下曾自视甚高,以为除尽天下不平之事,便可朝政清明。如今看来,道貌岸然之辈或为宵小,而违世绝俗之人亦可为君子。在下必定谨记此训,心系于民,不敢懈怠。”
李建洵眉头舒展,满意道:“徐大人总算说了句中听的话。希望大人牢记今日所言。”
“往事如烟,终成抱憾。”徐景让的目光落在清荷身上,“清荷是好女子,还请殿下好好待她。”
“清荷是我心上之人,我李建洵此生定不相负。”李建洵目光坚定,神情庄重。
徐景让不再多言,拱手长揖,随后上马离去。
(十一)齐眉
江南某处小镇,新开了一家面馆。店家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来往的客人见了,都要叹一句神仙眷侣。
“我近来听见一件趣事,京城春风楼的牡丹姑娘绝食明志,幸好被人发现,救了回来。”
清荷系着围裙,细细地切着葱花。
“噢。”李建洵劈着柴,心不在焉道,“为什么要寻死?”
“自然是因为楚王殿下弃了王爵,带着罪臣之女远走高飞。牡丹姑娘一心倾慕殿下,听闻此事悲痛难抑,便一时想不开了。”清荷停住手里的活计,似笑非笑地望着李建洵,轻轻道,“可见……楚王殿下果真是个薄幸郎。”
“楚王惹下的风流债,和我李建洵有什么关系。”李建洵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他劈完柴,便撑着桌子看清荷切葱花:“赵小姐是做不成楚王妃了,可后悔没答应做状元夫人?”
清荷凝望着他,柔声道:“君心似我心。”【3】
他们相视一笑,此后年年岁岁,莫不静好。
注:
【1】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官职,中状元者授之。
【2】聘则为妻奔是妾:原句为“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出自白居易诗《井底引银瓶》。
【3】君心似我心:原句为“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出自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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