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开桌上暗绿的书,读到一些奇怪字眼。再读下去,便是座地狱的种种名目及所惩罪行。我越读越愣,而不肯合书,却记得其中刑罚的惊惨。
那是劝人返善的《玉历宝钞》。
其时正天暮,我不幸被遣出牵羊。四野的山林模糊在黑影里,田里的草如悚然的毛发。我大概曾欺人,至于伤害生灵则是确确实实的。我也许立即被缚去,锯脑,锯肢,割腹,曳肠……羊的“咩”声也透出敌意。
我害怕地狱。也许那是虚构的玩意儿。但再读我又惊肃。可见受刑是必定的。我想我不如赎过。
我藏起《玉历宝钞》,断断续续地,秘密、静肃地读。从“第一殿”,翻到“第十殿”,再看至“奈何桥”;罪行,赎罪,切己相关的,都小心翼翼地记下。
对于神明,我时刻生出凛然的敬肃。行事上,我为自赎须放的生,何止千百万;须“见到玉历后即刻改悔”的行为也不少,可惜总受阻,罪也益深了。
不论何处饭桌上,我总小心而若无其事地天菜——各种蔬菜,避开肉和蛋。对零食我先读配料表,在生僻的名词间迟疑。但父辈、祖辈都假“健康”来非议我。母亲不忘在每个时刻诘问我,是不是信佛,满嘴的嘲弄。我知道我在信佛,但从不开口。我知道更单纯的说法,即我之所为的意义是捍卫人和生灵。这成为我永久的愿望。我只有忍受詈议。
在街上,我揣着零钱,徘徊良久才敢在摊主面前问鱼价,且忙止住他动刀,提着鱼下河涧,在水略深处放了鱼。
我也关心起善行来。可是,听说的只有舅婆婆,笃信基督,一次勉强食肉,竟作呕竟日。这算是我最宝贵的听闻。
疑虑却在心头蕃生。成了仙、佛,便日日在天外,欲普渡世人,何如世世为人?置鱼入水,鱼不被另行捞起?感激神明,为何是绝大的功德?为什么祭祖还要供肉?……
可是神有一切理由,也有我所莫知之道。同时我也在心中探究真义,既然神佛护佑善行。
而在心魔的搅扰下,我和神的关系,慢慢地撕裂了。
我害怕外婆的旧屋里,堂屋墙壁的镀金神像。我站在他们面前,便立刻起了因我的焦虑而生的虚幻的亵渎,我的虔敬又生出另一种幻象来对抗。一面是两种自我的缠打,一面是神的赫怒,一面是心的哀惧。我被逼得无路。
正是仲夏的正午,我出门时,望见浩大的云阵,自远处飞临。我的心惊忧惨澹,看着那神将和天兵蔽日而来。黄昏又是金晖与蓝紫色在天空对垒,雁影低飞。夜晚,我在外婆家里,听见下雨了。风和雨声密密地凉透了心。
我像得到神的宽恕。我告知神明,犯民愚蔽,为不犯神起见,拟去心中崇神之名,行修善之实。
大约半年后,我夜中忽醒,迷蒙中复上告,乞允从此弃信,而誓不移修善之志。
一次次逃出死,我终于与神、与魔,都辞别了。
神是好的。神教人修德,悔恶,惜生,爱人。而如今,我学着神所未得的,也向着神所未闻的宏愿进发了。
神和佛自成圣之后,仍在万家为泥胎受供奉,难道至今仍不老吗?
《玉历宝钞》很早就为着为善,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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