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大年三十傍晚，李振瑜刚一踏进屋门，他的几个侄子马上凑过去，叫嚷着要礼物。

“来，来，别闹了，拿去，这个袋子里的都是，自己分!” 振瑜说着向孩子们掷过去一个大的尼龙袋子。他不喜欢孩子，尤其是他哥哥家的孩子。

孩子们一哄而散后，他这才解开自己的外衣，揉搓着酸痛的胳膊和腿部肌肉，春节期间，南方遭遇雨雪灾害，他耽误了好久，才坐上车，车上挤满了滞留的旅客，他一直加班到大年二十七，没抢到座位票，活生生地在火车上站了二十几个小时。

他去洗手间，打算洗把脸，这才瞧见镜子中的自己，竟然这般憔悴不堪，眉头蹙在一起，把整个脸庞都拧巴成一张发皱的老旧信纸，火车上的时光太难熬了，他捋了捋胳膊袖子，几道青痕，触目惊心，他记不清究竟是怎么搞的，好像是中途几个上车的农民工把几大件行李压在了他身上，他那时在过道间睡着了，不留意，一下子承担了太多的重量，更不要说，他实在是太瘦了。反正，这些大大小小的酸痛，没有个把天是消不下去的。

“哟，振瑜回来了!” 嫂子端着个大篮子进了门。
“嗯，刚到。” 振瑜说着，接过嫂子的菜篮子。
嫂子没咋变，和去年一样，不过是又添了几根皱纹。
“呃，今年这个雨雪灾害，真是祸害不浅呐，孩子他舅舅今年过不来了……”嫂子叹息道。
“是，天气太恶劣了。” 说着，振瑜感到一阵眩晕，他这才意识到这二十几个小时，没吃一点东西。
“你怎么有气无力的？我说你啊，就是念书念傻了，一个小伙子，没一点刚性……”嫂子不悦地说。
振瑜想解释什么，转而又不想说了，这样责备的话，听了也有二十年了。

振瑜和嫂子一起到厨房准备晚饭，老家在乡下，因为雨雪灾害，自来水管爆裂，没办法，只能去村头挑水。大哥还没来，振瑜只好自己去担。

天冷，振瑜又一路风尘仆仆，没有多余的力气，慢腾腾地从村头往家里挪，没走两步，就要歇下来喘好几下，他喘着粗气，就像他从很小的时候，每次担水，他总是很慢，没少挨哥嫂的训斥，以为是他偷懒耍滑头。他厌恶挑水这样的事，对自己不擅长的事，他总是怀着巨大的恶意。况且，他很不喜欢看嫂子那张嫌弃自己的脸，就好像自己是她的一个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你说，你挑个水，怎么这么慢呐，你哥已经回来了……”嫂子嗔怪道。
振瑜已经长大，懒得理她，并不像小时候那样积极认错。
“瞅瞅，兄弟俩，一个娘胎里的，咋就这样不同呢？振瑜，也像你哥哥学学，有点男子汉的气概，不是我说，做起事来，拖拖拉拉的，一点儿都不干脆!”
哥哥一言不发，只是附和着嫂子，在振瑜看来，哥哥就是嫂子的提线木偶，哥哥才像个懦弱的女人。

振瑜没有力气跟他们争辩，他只想这几天快点过去，好回公司上班。

吃年夜饭的时候，侄子们一个比一个闹腾。“爸爸，爸爸，你看，我打到最高级啦！”大侄子拿着新买的智能手机玩着最新潮的游戏。“我家娃就是聪明!哈哈”说着，不停地用手摩挲着孩子的脑门。恨不得把孩子捧在手心里好好观摩。

“要说聪明，还是咱家老二，这次期末，数学又是满分!” 嫂子笑着给二侄子夹大螃蟹。三侄子显然不乐意了，大哭大闹着。嫂子忙说，“当然了，我们老三最可爱啦！”顺手，把一只鸡腿夹到孩子碗里。

“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振瑜默默地吃着碗里的菜，似乎又回到了大学以前的那十几年的生活，从小死了爹娘，寄居在哥嫂家里，哥嫂待他，不见怎么好，也没少给罪受，但好歹哥嫂是亲人，他用这话安慰了自己十几年。

振瑜咳嗽了一声，哥嫂这才把目光又聚集在他身上。
“今年叫你回家，是因为……有事情要对你说……”哥哥说着，递了个眼色给嫂子。
“我们已经卖掉了老家的房子，也就是这个院子，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家人在这儿过年，年后，我和你哥要搬进县城。”嫂子说，“也就是说，我直说了，这份家业本来是你们兄弟二人平分，但你也明白，你从小是你哥带大的，我们把你供出了大学，你也要学会报答，是吧！所以我们直接用老家的房子贷了新房子的款，也就是说，咱们算是正式分家……” 最后的两个字，嫂子虽然极力轻描淡写，然而还是掷地有声地抛给了振瑜。

哦，明白了，分家了，然后，没家了，虽然，自打爹娘死后，就已经没了家，但至少还有个地方可以归来，现在，连归来的形式都没有了。

哥嫂最后说，以后还是欢迎他去新家过年的，据说，新家很大，一百多平米，市值达几百万，那可是老房子的价值呢!

振瑜明白了，自己的合法权益被哥嫂以顺理成章的方式剥夺了，而他竟无还手之力，他只知道，他于他们，是陌生人，他们于他，也不过是匆匆过客。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毕竟，这世界上哪有陌生人去别人家过年的道理呢？吃完饭，振瑜在新年的爆竹声声中离开了村子，先到县里找间旅社，睡一夜，白天就返程! 这样想着，振瑜笑了，突然间，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空气中散漫的烟花气味，带点淡淡的香气，可那明明又是破裂的味道，不过，无论如何，他，又要开始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