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零年那个虎年,二十四岁的许欢刚刚从丽江一所大学里毕业两年。那时他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这座已经生活六年的城市。这样的抉择对他是艰难的,一方面他正陷入穷困潦倒的状态,想离开丽江换一个工作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他又难以舍弃他痴迷的东巴文化,还有那些一起踢球喝酒的丽江兄弟们。
六年前,像是天意安排一般,许欢因为高考填报志愿时填了“服从分配”,被调剂到了丽江的一所本科院校。话说入学当时,他对录取的工商管理专业是有一些抵触的,中学时代,他酷爱美术设计和绘画,但又不像很多搞艺术的青年一样偏科,诸如外语、数理化这样一些主要课程,他学得也不赖,另外在足球场上,他还拥有细腻的脚法和敏锐的头脑,是学校球队当仁不让的主力。
如此多才多艺,他一直都是许多女生心目中的男神级人物,他盼着高中毕业后能去“北上广深”深造一番,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然而高考之时,他却临场发挥失误,与理想的专业失之交臂,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丽江。
好在新的学习环境并未让他失望,在丽江城北一座风景如画的校园里,他静下心来,充实地度过了四年光阴,课余时间,他因为设计和绘画的爱好,又加上耳濡目染当地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他把所有精力投入到图画文字的研究,以及对本地纳西族文化和历史的学习当中,很自然地,他接触到了东巴文化。
他记得第一天到丽江那天,他就在街头广告上看到了东巴象形文字,那些文字的结构、肌理让他眼睛一亮,虽然初次谋面却让他感觉到异常亲切,通过查询资料,他对东巴文字有了详细的了解:
这是全世界范围内为数不多还存活的一种象形文字,它用一千多个栩栩如生的字符,记录了古代纳西族人民劳动生产、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的生活,除了这种图画象形文字,还有东巴经、东巴绘画、东巴舞蹈、东巴音乐……东巴文化像是一座浩如烟海的宝库,堪称人类历史上的一份重要文化遗产。
他很快沉溺于东巴文化的世界,他如痴如迷地阅读东巴文化的书籍,上网下载东巴文化的图片资料,创世纪、黑白之战、鲁般鲁若、神路图、祭天、祭署、祭风……东巴文化的各种经典、著作、名词,填满他的课余时间。
大四时候,他已经读完《东巴艺术》《东巴画教程》《纳西象形文字典》《纳西族通史》《纳西东巴文化》等当地的文献书籍,掌握所有东巴文字的写法和读法,周末他还成为当地“东巴文化传习班”的旁听生,与资深的东巴老师请教学习,增长知识。
拥有这份特别爱好的同时,许欢在情场也是混得风生水起,他凭着自己俊朗的外表和满身的才华,大学四年相好了好几名学校里班花级别的女生,经常在校园内外出双入对,成为很多男生羡慕的对象。最后让他专心下来的,是婉溪,一位美丽的北方姑娘。
婉溪与许欢同一所大学,读的是旅游管理专业,那天是工商专业与旅管专业的一场足球联谊赛,许欢作为球队队长,在本队落后三球的情况下,坐镇中场奋力拼搏,带领本班球队力挽狂澜赢下比赛,而他本人也上演帽子戏法,成为当天球场上最耀眼的明星。婉溪作为旅管专业的啦啦队长,竟然也被这个球艺精湛的敌方队长吸引,两位队长很快相识,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坠入爱河之中。
大学毕业后,婉溪因为考取了导游证,留在丽江成为一名导游,经常奔波在丽江与香格里拉的各个景点之间。许欢因痴迷东巴文化,想到了将东巴文化与旅游文创产品结合的可能,同时为了婉溪,也选择留在了丽江。他在距离学校不远的束河古镇,租了一间小店,售卖东巴画、东巴T恤、东巴印章、东巴纸、东巴瓷杯等各种他亲手设计制作的东巴文化文创产品。
两人住在丽江文荣新村的一幢公寓,许欢设计东巴产品的图案,偶尔需要手写临摹东巴文字字帖,婉溪每次带完团回家,总是自告奋勇地把这个任务包揽过去。长期受一个“东巴粉丝”熏陶,婉溪为游客讲述丽江历史文化时,也能够讲出专业的东巴文化知识,引得游客直竖大拇指,但凡有闲暇,她还会陪许欢去东巴谷、玉水寨等东巴文化浓厚的景点游玩。
事业起步,爱情甜蜜,女友支持自己的爱好,这样的时光让许欢非常享受。然而现实很快露出残酷的一面,因为市场上同类型产品太多,很多时候,许欢小店的生意并不好,每到月底,连交房租和物业费都成了问题。
许欢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不太在意这些柴米油盐的生计问题,因为婉溪经常出差,古镇里催收房租和物业费用很紧的时候,他便关闭店门,约丽江当地结识的一群哥们去踢足球、泡酒吧,甚至还加入他们联谊的“化賩”……这样的氛围中,他渐渐变成了“丽江通”,连本地人说的纳西话,他都已经能听懂个八成九成。
有一天,许欢终于如梦初醒了: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他无意从公寓窗户望出去,看见楼下他的电摩托旁边,驰来一辆豪华的宝马,车门打开,婉溪高兴地下了车,一位脖颈粗壮挎着金项链的中年光头男子,摇下车窗与婉溪微笑着挥了挥手,然后驾着车扬长离去了。那瞬间,压力终于像玉龙雪山一般压到许欢头顶,他如醍醐灌顶,愣在窗边……
婉溪解释说中年男子叫吴辉,是她所在旅行社的副总,因为与她是北方老乡,所以将她当作亲妹妹一般对待。那晚过后,许欢渐渐注意到,婉溪与他聊天的话语里,会不经意地会出现吴辉的名字,表露她对吴辉业务能力和人脉关系的崇拜,以及夸赞吴辉如何帮助她关照她等等,在她的挎包里,许欢细心地开始发现多出一些名牌的化妆品。
又一晚,许欢与一位东巴老师吃饭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公寓,楼下,吴辉的豪华宝马刚刚驰出,转弯之时车身一甩,险些将他的电摩托撞倒在地。
许欢忍着不满进屋,发现婉溪正整理着一束刚刚收到的玫瑰花和一个名牌包包,两人沉默片刻,许欢没话找话,说他刚刚与东巴老师吃饭回来,婉溪突然打断了他,“东巴,东巴……那些牛头马面的文字,能当饭吃吗?你知不知道,昨天我交了多少钱的房租和水电费?你知不知道,丽江买套小三室的首付是多少?”
许欢愣了一下,醉意朦胧脾气上头,怒吼道:“婉溪,你……你变了!我不就是暂时没有钱吗?不就是开不起豪车吗?你要是觉得不幸福,跟那姓吴的过日子去吧!”
“没钱没车你很骄傲吗?”婉溪眼泪夺眶而出,“哐当”带上门下楼而去。裂痕一旦出现,再难重新修复,半个月后,事情开始升级:婉溪外出带团,手机突然关闭了三天!而许欢清楚,这次出团,吴辉是和她一起的。
几天后黄昏,婉溪出差回来,脸色苍白疲惫,非常简单地把手机关机的事情敷衍过去。许欢当然不能接受,两人再次发生剧烈的争吵,最后,婉溪跑去卫生间给吴辉打了一个电话,再次夺门而出。
许欢瘫坐在沙发上沉思良久,积压多日的伤心痛苦,终于变成对吴辉的满腔仇恨,他头脑一热,怀里藏上一把水果刀,根据平日跟踪到的信息,驾上电摩托风驰电掣一般冲向吴辉居住的小区。
然而这次冲动的行为,却变成永远钉在他人生耻辱柱上的一段记忆:
他力踢开吴辉别墅的屋门,里面欢声笑语,隐隐传出男男女女打麻将的声音,吴辉魁梧的身子堵在门口,冷声问:“你找谁?”,门口紧接着又冲出几位高大威猛胳膊纹身的壮汉,怒目敌视着他。
许欢望着这群个个高出他一头的猛汉,藏在怀里握水果刀的右手直在颤抖,他哆哆嗦嗦,努力壮着胆子问:“婉溪在不在?我是她男朋友!”
吴辉吃了一惊,冷声回答:“不在。”,便要关上屋门,许欢突然透过门缝发现,里面的沙发上,赫然放着婉溪的名牌包包。“那……那不是她的包吗?”许欢刚刚发问,另一位男子发现他身上带凶器,已经“嘭!”一拳打在他脸上,威吓道:“小杂种快滚!不然我们报警了!”
许欢捂着狂涌流血的鼻子,就要从地上爬起来,另一人已经抬起脚,再次将他“噗通”踢翻在地,他忍无可忍,终于将手伸进怀里,可是那瞬间,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副血腥恐怖的画面:吴辉猛扑上来,将他的刀夺过去,然后刺进他的胸膛,然后他浑身流血,踉跄倒地……他感觉身体抽搐颤抖不停,已经完全不听意识指挥,“不……不……不要!”他大汗淋漓,发疯一般叫喊着,往后连退几步。
几名壮汉好奇地看着他,吴辉上前拍拍他的脸,轻蔑一笑,“兄弟,你这气质,真不适合婉溪啊……”,“砰!”,重重关上屋门。
许欢终于清醒过来,他全身颤抖,再无踢门的勇气,他走到楼下擦干鼻血,将自始至终未敢掏出的水果刀扔进花圃,听着吴辉窗户里传出的嬉笑声,绝望的眼泪开始涌出眼眶,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许欢啊许欢啊,亏你还是一米八的个头,亏你还有一副驰骋球场的好身体,你没钱没势就算了,关键时刻还这样没种,你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会愿意长久跟你,活该你穷怂一辈子呐……
许欢最后一次见到婉溪是在丽江花马街的一家咖啡屋,婉溪平静地告诉他,希望两人分手,因为她父母希望她回北方发展,很快她要辞职离开丽江。咖啡屋外头,吴辉的宝马车一直在“滴滴”地鸣着喇叭,催促婉溪快点出来。
许欢已无勇气和能力挽留婉溪,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文荣新村的公寓,不吃不喝过了一周最灰暗的日子。后来,他果然听说吴辉带着婉溪离开了丽江,有人说他俩重新开了一家旅行社,生意红火,也有人说他俩回了北方,结婚生子去了……
许欢勉强振作起来,他搬离婉溪他俩同居的公寓,住进自己经营的小店,每天依然研究东巴文字、踢足球、泡酒吧……没心没肺地活着,一年间,他也在酒吧遇到几个主动接近他的女生,但都是逢场作戏一夜风流,偶尔遇到诚心谈恋爱的,相处几天后,也因为话不投机匆匆分手。他日渐变得玩世不恭,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相信什么山盟海誓天长地久,只是,依然会在某个醉酒醒来的时候,思念婉溪,满脸泪流。
吴辉门前的那次屈辱,有交心的兄弟安慰许欢,说他当时不掏出刀子是理智的,但在内心深处,他永远不能谅解自己那一次的懦弱,更不理解,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在关键时刻出现那样的毛病。
除了感情的挫败,许欢的经济状况更是陷入低谷,因为小店收入微薄,又不愿与亲朋好友伸手,他每天馒头泡面,过上节衣缩食的日子。就在那段时间,他接到亲戚电话,说他的母亲患了重病,希望他回家陪陪母亲,另外,已经帮他在家乡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
闻听两个消息,许欢明白,是时候离开这座漂泊六年的城市了,毫不犹豫地订了三天后回家的机票。
订完机票,手机响了,是束河古镇景区里负责物业管理的经理肖哥,肖哥经常催促许欢交物业费用,许欢对他躲避三舍,犹豫好几秒,才接通电话可怜巴巴地说:“肖哥,你……你别再逼我啦,再给我两天行不行?”
肖哥在电话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唉,我知道你生意不好,知道你毕业创业不容易……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完不成工作任务,是要被人事部扣绩效的……”
肖哥这句话,倒让许欢瞬间想到了一个人,他念书时的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因为个人发展原因离开了校园,如今兜兜转转转竟然成了肖哥他们公司的人事部经理!李老师业余爱好踢踢足球、写点散文小说什么的,因为校园里的那段缘分,经常光顾许欢的小店与他叙旧,发了工资请他吃饭喝酒,与他算是忘年之交。
嘿嘿,自己这不是朝中有人吗?让李老师“围魏救赵”啊!许欢赶紧说:“肖哥,我突然想起来,上次李老师我们不是说徒步玉龙雪山的事情吗?明天刚好周末,要不我组织安排去一下,晚上回来再聚个餐?”
曾经有人告诉许欢:“越靠近玉龙雪山,越靠近纳西族。”,热爱纳西族东巴文化的他,一直梦想着攀登一回玉龙雪山。肖哥业余时间也喜欢踢足球,某次李老师他们三人在球场相遇,许欢与他们咨询徒步玉龙雪山的事情,两位经理为了锻炼发福的身体,都说可以一起去。
肖哥晓得许欢与李老师的关系,电话那端笑了起来,“嘿嘿,你这家伙,年纪轻轻就这么社会……这样吧,明天爬山我可以参加,不过,公归公私归私,我现在把话说清楚,你这物业费拖的时间太久了,不管公司扣不扣我绩效,你必须在两天之内交清!”
电话这头,许欢倒吸一口冷气,你妹,这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吗?徒步玉龙雪山需要请向导,再加上组织晚餐,又得花好大一笔钱啊!城市套路深,自己是该回农村了!
话已出口,许欢咬咬牙道:“嗯嗯,麻烦肖哥替我约一下李老师……”,心里安慰自己:就把这次徒步攀登玉龙雪山,当作离开丽江的告别仪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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