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多年前，我在影碟铺门口那台不到二十寸的小电视上看到一场炫目的武打，觉得好看，便驻足看完了整部电影。当时是外婆叫我去买盐，可等我到家时，饭已经吃完了。

脑海里从此留下一把剑和一片竹林，十多年来，竟从未忘记。

把电影找出来重看的时候，李安已经从《饮食男女》走到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而《卧虎藏龙》在我眼里已经不是十年前一把剑的江湖那样简单了。

当俞秀莲无心说一句“武当玄牝剑法，真是得用这把剑才行”的时候，就种下了玉娇龙偷剑的因，可是碧眼狐狸把剑法心诀给玉娇龙的时候不就早早在她心中种下了不甘平庸的因了么？注定电影里矛盾的焦点是玉娇龙，她叛逆、任性、骄纵、蛮横，先是盗剑，再是在江湖无端闹事，只因别人名字和自己不得不嫁的丈夫相似就肆意伤人，她可以因为一块玉在沙漠千里狂追罗小虎，也可以不顾一切跳下急流只为一柄剑。她像一头最原始最野性的小兽，在不断挣脱束缚着她的礼法教义。当她第一次和俞秀莲对话的时候，就表现出对江湖世界的无限向往，而当俞秀莲讲信义的时候，她却已经心不在焉，她的心里只是简简单单地刻着两个字，自由。她有一个传统的封建大家庭，她的宿命仿佛所有大家闺秀一样早已被安排、被注定了，可是她不愿意，她有着自己渴望的生活，有自己的追求，所以她敢在大漠与罗小虎私定终身，敢在贝勒府盗剑，敢藐视群雄，敢挥霍青春，无所畏惧。罗贝托·波拉尼奥在他的小说里写过“姑娘比较年轻，比较天真，比较不负责任，就是说，比较幸福”。玉娇龙在客栈一剑独挑群雄是电影的高潮，也是她最深刻最直观地体验到自由的味道，她不管对方的名头有多大，也不管对方提到了什么来历，统统不顾，她只想要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做决定，那个时候，也许就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李慕白是早已成名江湖的大侠，他与俞秀莲之间那种触及又惧的感情像是隔着一张无形的网，这张网叫孟思昭，孟思昭的存在和《珍珠港》里被认为死去的雷夫一样，可是美国人选择了生者，中国人不得不选择死者，这叫礼教。李慕白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矛盾，退隐与退不出，送剑与弃不掉，爱情与爱不得，复仇与寻不见，闭关与心不静……李慕白在自身的欲望与面临的客观条件中苦苦挣扎，饱受折磨。他有大侠之名，所以饱受名之累；他有宝剑随身，所以饱受剑之累；又有恋人在心，所以参不透。他在竹林中对着俞秀莲说“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全世界”，可是这话说得如此没有底气，握紧的时候他不敢握，松开的时候他舍不得，一个人的情与欲，并不是单单一句话就能化得了的。毛姆讲“一般人都不是他们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李慕白囿于传统，囿于名声，囿于礼教，囿于他的修为，该放下的不敢放下，该拿起的不敢拿起，在自己制造的怪圈里走不出去，这是李慕白的困扰。

然而，当李慕白遇见玉娇龙的时候，他看见了那种他想要而不可得的气概，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青春气息，一种他求而不得的对自由的热情。他被玉娇龙吸引住了，很多人说是情欲，其实那只是后来的事，他之所以被玉娇龙吸引，一开始就是因为她身上有太多他所渴求却无法得到的气魄。然而李慕白仍旧是大侠李慕白，即使被玉娇龙吸引也只是以大侠的身份接近她，他终究走不出自己的名字，就像玉娇龙走不出那把青冥剑一样，人一旦有所依托，就必然有所顾忌。《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有一句话：“绝大多数人都清楚别人该怎么过活，却对自己一无所知”，李慕白和俞秀莲都是大多数，玉娇龙是少数。可是在时代里，在人情里，在社会里，谁又能完全置身于世外呢，即使任性跳脱如玉娇龙者，也有媒妁之言的束缚；即使飘逸如李慕白者，也有心理暗藏的情结始终打不开。“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何尝不是？刀剑里藏凶，人情里何尝不是？”不管我们怎样地努力，始终没有办法完全挣脱身上的枷锁，人生来就受到各式各样的束缚，解不开，理还乱，终究是一团麻。

玉娇龙还有与师娘的恩怨，碧眼狐狸临死的一句“我唯一的亲，唯一的仇”，说尽十年里算进心机却终究功亏一篑的辛酸。李慕白死了，在最后他说“我已经浪费了这一生”，最终放弃了他的修炼，第一次跟随了自己的内心，对俞秀莲表白了心意。俞秀莲对玉娇龙说“不论你对此生的决定为何，一定要真诚地对待自己”，这一句像是对李慕白说，像是对她自己说，像是对所有挣扎于内心与束缚的人说。玉娇龙最后选择了纵身一跃，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她的世界有了江湖里的卧虎藏龙，有了刀剑里的人心险恶，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简单的玉娇龙了。她选择纵身一跃，留下最好的自己，这是对她最好的交待了。

终于，她挣脱掉所有的束缚，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十年前那个伫立在影碟铺钱的男孩已经看惯了武打，那一柄青冥剑也已经刺破了他武侠的迷梦，十年前看到的绚烂招式，十年前听的谭盾的配乐，十年前的章子怡，十年前藏在记忆里极绿的竹林，而今再回首时，竟已都是江湖夜雨十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