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刘出车祸了。
不到一个小时,这件事就随着初秋的微风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成了村里头的今日热点。
刘婶儿这会儿正在厨房哭着呢!锅里煮着粥,腾腾往上冒着热气,汽水氤氲成团升至天花板后便缓缓向四周散开,隐约还能从这股热气中闻出一点米饭烧焦的味道来。刘婶儿就坐在灶台边上,佝偻着背,一手掩面抹泪,一手向灶炉里添柴火。炉火将她的脸盘映得暖烘烘的,使得错落在她脸上的那些纹路格外深刻。
她刚从茶园回来,前两天下了一场大雨,这几日漫山遍野的茶树都疯了似的狂冒尖,放眼望去,四处铺满了嫩绿色的新芽,正是采摘的好时节。今早,她仅凭一己之力便收获了六七十斤茶叶呢!秋天的茶叶并不值钱,但这一早上的成果也能支撑一家人两天的吃食。谁曾想,卖完茶叶往回走的路上,就听闻如此噩耗。
老刘已由儿子小健送往镇上的医院了,刘婶儿和孩子通完电话,便大惊失色,一路上强忍着泪意火急火燎地赶回家,打算熬点粥给老刘送过去。只是才卸下装茶叶的背篓,那眼泪便抑制不住的往外流。啜啜泣泣了好一阵,才略微冷静下来,动作迟缓地起了灶火。
对门的阿妹回来路上听说了这个事儿,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拾撮自己,便直往老刘家赶,一进门,就只见刘婶儿独自一人坐在灶台边上抹眼泪。
阿妹定了定神,上前安慰道:“你现在可别急着哭啊,我听说发现得很及时,说不定没啥大事呢?”
刘婶儿带着哭腔含含糊糊地说道:“谁知道这老骨头能不能经得起这样折腾。”
阿妹闻着这厨房的味儿有点异样,顺手帮刘婶儿翻了翻锅里有点糊的粥。接着话头说道:“老刘也有二三十年的驾龄了,经验这样老道,不至于的。”
这时候隔壁的周婶儿也来了,她瞧着这光景,觉着这会儿还是不要多嘴为好,便俯身拍了拍刘婶儿的背,顺口附和了几句。
过了一会儿,粥煮好了,刘婶儿也终于擦干了眼泪。阿妹和周婶儿放下心来,各自回家筹备午饭去了。
2、
老刘是骑着他那辆改装三轮摩托车在村口的拐角处被撞的。
老刘的车是用来载人的,从村口到镇上的距离并不短,村里的老人有时要到镇上置办生活用品,小孩要到镇上上学,他们自己又不会骑车,图个便利,通常都是由老刘接送,老刘也借此赚几个钱贴补家用。
这条路他来来回回无数次,哪段路颠簸,哪段路来往车辆多,他都了如指掌,村里头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他居然也会在这条路上栽跟头,这可是老刘开车二三十年来从未发生的事啊,着实出人意料。
众人皆以为老刘年事渐高,精神头不如从前了。老刘自己却没往这方面想,他今年还不到六十,他总觉得自己可以开到六十五的,所以只当这次出事是疲劳驾驶造成的。最近这段时间,他时常感觉到头晕头痛,今早出门时,便隐隐有些不适。村口的拐角路面宽敞,并不是什么事故多发地。老刘的车开到那里时,头部的晕眩感突然加重,才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老刘的外伤不算特别严重,主要是伤在右腿,腿弯处骨折了。镇上的医生给他做了基础处理之后,嘱咐小健送他去城里的医院检查检查。按理说,镇上的医院虽然设备简陋、医生水平也有限,但处理老刘这个级别的外伤应该游刃有余的啊,怎么还要转到城里去呢?
疑惑归疑惑,小健还是听从医嘱,把父亲转到了城里的医院。城里的医生给老刘做了全身检查后,单独与小健交谈了一番。小健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凝重,走路都不太平稳。
看到小健这般神态,刘婶儿的心也揪了起来,两只手在面前摆来摆去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焦急地问到:“怎么回事?医生怎么说?”
小健摆摆手,语气有点迟疑:“没什么啊,医生说如果恢复得好,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刘婶儿凑近了一些,右手攀着小健的身体,眼睛上下扫了一遍:“那你怎么这副模样?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哦,可能是我这两天休息不够吧,过会儿就好了。”
小健那副瘦高的小身板此刻愈发显得单薄了,他颓然地往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一坐,上半身向下低垂,单手撑住额头。整个人仿佛成了老树上一片摇摇欲坠的黄叶,风一吹就要飘走。
他突然想起了正在上学的一双儿女,这几日托了亲戚照顾,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听话。小健的老婆今年年后执意要外出打工,他劝说不过,只好顺了她的意。他平时在镇上的茶厂帮工,早出晚归,孩子都是由父母照料。此刻思及儿女,小健的心绪更加混乱了。
对于小健说的话,刘婶儿将信将疑,但也不在追问,嘱咐了几句,回病房照顾老刘去了。
3、
山中岁月悠长,人们一旦抓住一个话题,就一定会关注到底,这段时间,老刘的情况就是村里实时滚动的新闻。老人们夜晚乘凉,时常在口头表达关心,偶尔也会反观诸己,感叹人生无常。
不知是哪个先起的头,村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了。在他们的谈话中,老刘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据说伤不在外,而在内,老刘的身体其实在车祸之前就出了问题了,说是脑袋里长了个多余的东西。
哎,这可不得了了!搞不好是要命的大事啊!
了解到事态严重,大家的谈话便也拘谨起来,说到严重之处,都十分默契地以动作和眼神概括,仿佛在说一件了不得的秘密。
这天晚上,阿妹正在收拾碗筷,周婶儿突然造访,寒暄了几句后,言语上就带了些犹豫。她瞅着四下无人,便慢慢凑近了阿妹,悄声说:“老刘好像快要出院了,你说这可是个什么事儿啊,哎!”
阿妹将碗筷放进洗碗池里,皱着眉头,回应道:“这老刘平时看着明明还挺硬朗,前段时间还经常出去钓鱼来着,怎么就……”
周婶儿的双手虚握成拳,悬在肚脐前,语气渐渐放松“可不是嘛,真是可怜啊!现在大家可都瞒着这对老夫妻呢”
阿妹往洗碗布上挤了几滴洗洁精,转头看向周婶儿,低声说“那可还能怎么办,这一家老小还要继续生活啊,老刘要是进了手术室,这一整个家可不就毁了吗?”
周婶儿拉开了一点距离,连连叹气“就是啊,我们这种乡野家庭,搁谁摊上了这种事,都没有办法的啊。哎,真是可怜啊。”
此时阿妹似乎想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碗,正色到:“我们还是少说点吧,这事儿可不能乱说的,要是让刘婶儿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哭到什么时候呢。”
4、
老刘出院了,虽然还不能自由行走,但精神头看起来还算不错,倒是刘婶儿和小健的状态显得不那么好。
小健的眼周附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下巴长出了细细的胡渣,整个人更加清瘦了,好像几天几夜没合眼似的。刘婶儿倒不像小健那般颓废,只是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往日又多了几条,深深浅浅地长在有些松弛的脸上,仔细瞧还能见着她眼睛里的红血丝。
自医院回来后,除了老刘无法下地干活外,一家人都慢慢回归正常的生活。小健回到茶厂上工,同时自己负责起了接送孩子上下学的任务。刘婶儿干起活来比以前更加卖力了,竟也能提起那沉重的修枝剪,修剪起茶树来了。
在生活上,刘婶儿对老刘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了。老刘刚出院,需要滋补,刘婶儿就变着法的改善伙食;听老刘说头痛,刘婶儿便向左邻右舍讨来了草药,合着鸡鸭之类的膳食一起炖了,说是食补有助于伤后恢复。
日子似乎与往常并无差别,只是在某些地方作了些许调整。但懂的人自然能懂,这一家子的生活怎么还可能一如往常呢?最起码小健这个年轻人,往后定是不大好过的。老刘脑袋里的“东西”就像一个不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垮了这个家。
小健下工后时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发呆,他有时想着,要是没有这场车祸,要是没有将老刘转到城里的医院,一切定然是不一样的。以前的生活虽说穷苦,但总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下去的。如今自己明知父亲生了病,却无能为力,生活不仅更加难过,还需处处顾虑、处处难为情,内心的煎熬比身体的疲劳难捱多了。
儿子的一举一动,刘婶儿都看在眼里,她心里明镜似的,老刘的病具体情况她确实不了解,但也能猜个七八,再说这小村庄哪儿有不透风的墙。自己又何尝不是备受煎熬呢?可那又怎样,生活还不得继续过。她并非装聋作哑,只是觉得情况已然无法改变,也只能好好过好今后的每一个日子。
或许是老刘回家了,这一话题就算有所了结了,又或许是有了新的话题,村人们渐渐地不再关心老刘的病情。只是偶尔在遇见时,会问候一声,车祸添的伤是否好些了。
老刘驻上了拐杖,平日里无事可干,便时常与牌友们四人成桌,打打牌,聊聊生活琐事,依旧谈笑风生,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似的。不过你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家边上那条无人走动的小巷子里,经常有个人拄着拐杖倚在墙边抽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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