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夜奔

作者: 鹉湖周宗介 | 来源:发表于2017-10-20 15:13 被阅读0次


    我们在高考前一天晚上逃走了,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次、绝无仅有的最后的浪漫。

    我们是按下快门的时候认识的,同样燥热的夏天,上补习班的时候。第二教学楼下的草坪间开着孤零零的鸡蛋花,半身藏在影子里,小小的淡黄色花朵吸引了我和她——,我倒期望是这样,不过这世上哪有那么罗曼蒂克的事情,就像我说过的,我这一生全部的幸运都用在了那天晚上,那个高考前夜的出走上了。

    是文学部招新的时候,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坐在那个教室里,她恰好坐在我边上。从没注意过彼此,也没有奇妙的因缘或是一见钟情,仅仅是为了入部笔试能够通过而窃窃私语的时候认识的。

    “我不想考了。”她说。

    “嗯。”

    “我累了。”她像猫一样慵懒。

    “我也是。”

    “我们不要考了吧。”她盼着我,眼里却没有期待。

    “嗯。”

    离高考还有一个礼拜学校就停课了,然而补习班还有,冠着自主参加的名头。高考前夜,学生们聚在校园的各个角落里,形成某种集会。没有人脱光了衣服在奔跑,没有小号和萨克斯,没有叮叮当当的酒杯,也没有炫目的烟花;可仍旧是一场狂欢,站在那三年间日夜都经过却未曾注意的地方,只不过是这样,就已经十分疯狂了。

    我大约吃坏了肚子,食堂里飞舞着嗡嗡的苍蝇,埋着显像管的旧电视挂在墙角,午间除了新闻联播就是在放西游记,我猜想她就是从那里得来了出走的念头。这个想法就像撒旦在耳边窸窣不断,就像太阳侵犯了黑夜的贞洁;就像塞壬的歌声勾引水手,就像咆哮的西风撕毁了我的三桅帆船。

    然而我还要去见她,因为那个玩笑似的约定。

    游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像七十六年前金山脚下的庙会。那是最后一次的庆祝,尽管如今那片空地上立着城镇、周三的市集愈发热烈,却没有逾越的喜悦。庙里的和尚或还敲着木鱼,但是红灯笼里昏黄的残烛不见了;三年淡淡的,时间走得太凄匆。

    “走吧。”她轻轻地说。

    我有些害怕她会反悔,有些要她反悔的愿望。

    第二天就要高考了,保安也像是醺醉了似的涨红了脸,和善地看着我们蹑手蹑脚踏出了校门,庄严而高不可攀的校门。

    这是一个无关家庭、也无关社会的故事。

    我们被送进来,一呆就是三年;每月一次回去也不过热切地做一大桌子丰盛的菜,好意地逼迫那胃袋承受不属于那个年纪的重量。他们不懂在学校里过日子的感受,但又无法责怪他们嘘寒问暖。成绩就像是他们的孙辈,隔着我的苦恼和无奈,他们发问;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容器、或是中介,他们对我那么好,我不禁要怀疑起他们究竟是不是在讨好我,以祈求这份好意也能被传达到试卷上,传达到挑灯批阅试卷的老师手里的红笔。

    但那已经无所谓了的,我们决心要出走的,逃离这个监狱,逃离这具肉体,逃离这个魂魄和那个幽灵。

    “我们班的第三名,那个女生”她悄悄地瞥了我一眼,“总是说她考砸了、考砸了,可是数学拿了满分。”

    这样的人的确哪里都有的,只不过在我班的是个男生,第一名的。我觉得她们班那个女生有些矫情,又隐隐地想,说些这类不诚实的话是只属于最优秀的人的特权。

    “明明只是个第三名啊。”她的眼睛里流转着月色,她跟我一样觉得那是一种特权。

    我们笑了起来,街上没人,夜晚特有的潮湿的回声重复着我们发出的噪音,于是笑得越来越起劲。空虚的街道回荡着空洞的笑声。

    只一夜淫奔向炎方,两处忧愁全忘。

    “你知道古时候宫里面的太监和宫女也会挨一起,相互喂饭做夫妻的吗?”我以前从不知道,原来她是喜欢说话的那类女孩。

    “不觉得我们很像吗?像他们。”她说这话,没有悄悄地看我,我却悄悄地看她。

    六米多高的路灯结成了绵延千里的黄色彩带,偶尔间夹几盏孤傲的白灯。梧桐高高地挺起枝桠,墨色的大叶子瑟瑟发抖,好像几米高的地方那么冷。

    银杏的季节还没有到来,我们全都要在热浪和激流里分开。

    “跑起来吧,去海边。”她笑着,轻轻地笑着,像是条狐狸。然而狐狸就算是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在笑。

    身后传来了从醉梦里惊醒的保安的呼号,我们被发现了。

    教室里的灯一直都亮着,窗边坐着我们班的第一名,反正八点也好、九点也好、十点也好,他都不会挪动屁股的;那精瘦的身体扎了根在这栋楼上,从四楼一直蔓延到操场生锈的铁丝网上零落的藤蔓。

    我爱她吗?这是一个好问题。我会早上排队给她买奶茶,食堂的阿姨不耐烦地摁数字,一个接着一个,队伍从最里头的窗口排到了门外。冬天萧索的空气抽噎着,这多是男生的队伍,也多是给他们的对食带奶茶,享受着被禁止的偷窃。

    双手捧着温热得烫手的塑料杯,呵出不再需要的热气,直奔她的教室。大概有个男孩子在窗外找你是能让女孩开心和炫耀上一天的事儿,所以她有些羞涩又藏不住笑地跑出来,低着头,直到我面前才把那珍藏的视线回报。没什么话的,也不需要说什么,就那么看上对方一眼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对方,亦或是为了给同学们看到。

    迟迟回到教室,早读开始了不久,又好像很久。前桌后桌会凑过来问,“你又给她买奶茶了?”“她到底是哪个班的呀?”“这你都不知道,她就是......”这时候,我就像一个胜利者,带着一个凯旋,也不用说什么,只要享受这片刻的沸腾就好了。也许慌乱地掏出课本,耳尖发热,好像那杯奶茶是浇在了自己头上一样。

    但是我爱她吗?我不能说不,但我又怎么能说是呢?说到底,爱这种东西原本就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人是否爱着对方呢?我不知道她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我——尽管我知道她在年级里排名总是在一百多上下,她也知道我也离不开这个三位数,但是这就是爱吗?也许我们可以说一说家里的事情,谈一谈童年,聊一聊兴趣和爱好,但那样就能爱上对方了吗?我不知道的。

    听我祖父说过,往东南走上两个小时就到海边了,新浦。那时候老一辈的去那儿赶集,挑着两箩筐的蔬菜去换些钱,早上三点就起来收拾东西的。

    金山远远的,透出些灯火。寺庙安静极了,要不是月光那么明亮,像是莎乐美惨白的脸颊、或是施洗约翰没有身体的头颅,那寺庙上的琉璃瓦是断然看不到的,幸而月出皎皎,沿路明灭的灯柱都不再需要了的。

    往新浦去的公路先是长长的上坡,两旁种着又高又茂密的麦子,在月光的注目下跳着巫舞。我们便沿着这上坡,爬着不是山的山,走着不是马走的路。

    在我们学校南门以东不过几百米的地方就有条铁路,我觉得这是有失公允的。高考的时候,警车和警戒线像是老婆婆手里织着的毛衣把学校围得水泄不通,生怕有人来制造出没有分贝的噪音。然而列车依旧呼哧呼哧地跑过,在上午的语文作文时间肆意地拉着长长的鸣笛,蒸汽呼哧扑哧地造出了偌大的烟云,随即就下起了骤雨。

    不过那都和我们毫无关系了的,因为我们出逃了,并且要一直走下去,到海边,乘上铁皮船,去往新的国度,在那里建立新的殖民地,过新的生活,做新的人类。呵,人是喜新厌旧的生物啊。

    “他们没有追来吧。”我气喘吁吁地问。这也不算问,因为他们的确没有追来,而她也知道的,我只是想在这沉默的旅途上制造些噪音,制造些警戒线远远拦不住的噪音。

    “可是他们会打电话哦,你带手机了吗?”她的脸颊上泛着红晕,我不用特地在黑夜里打量那看不清的面容,我知道的,即使是没有爱情的对食生活,两年也足够使我知道她了的。

    手机是违禁品,我自然是没有的。我这样想着,可是这是校外。

    那什么功能都没有的手机也仅仅是父母的一种无用的牵挂,一种柔软的刀刃和逼迫,我一度把它揣在口袋里,装在心上,然而此刻它飞得那么高、那么远,要是去年的运动会上我有这一半的力气也好,我们班至少可以拿个二等奖。

    簌簌地落在麦地里,我们要走,向南走,到海边去。

    “嘿呀!”她那么活泼,我觉得我都认不出她了。她也把那小小的砖块丢在麦田里,比我还远,——那怎么可能呢,不过还是落在麦田里,簌簌地,像是有什么小动物在惊惧着,又像是野猪在埋伏着。

    到海边去,找艘小船,慢慢地划,到远远的远方。

    这是高中生的理想吗?显然不是的,但那时候我们就是那样想的。

    上坡的路很长,我不想到了不得不下坡的时候就后悔,不希望因为望见了那截然不同的景色——那繁华的城市就后悔,不愿这场一无所有的旅途终结在对另一个城市的眺望里。

    “你知道在海里边也会下雪吗?海雪那种东西。”攀爬着那长长的路,她问道,又一次没有悄悄地看我。

    雪,上一次下雪还是三年前,是才入高一的那个时候。不过在那之前,几乎每年都会下雪,或大或小,但下雪总是令人期待事情。甚至那十次里有九次都不准的天气预报说“小雪转晴”的时候,班里都会沸腾。

    我一度有过几个要好的朋友,初中的时候在一个班里,小马哥喜欢班里一个黝黑的姑娘,我们是以那为契机聚在一起的。我那时候坐在姑娘的后座,马哥要我给她传纸条。

    不过高中就分散了的,只有那个黝黑的姑娘和我一个高中、一个班。所以初中时候傻傻的恋情也无果而终了,距离产生美,也仅仅产生美,马哥在新的学校有了漂亮的女朋友,或许对他来讲,学校就已经足够大了,妹子也足够多了,也足够漂亮了的。

    “差不多能望见海了呢。”她站在山顶上做眺望。

    新浦没有多大的变化,大约依旧还是七十多年前的样子,我祈祷它七十多年后也是这样,但那也仅仅是我的祈愿罢了。

    “老板,两份鱿鱼烧。”

    倭寇哇呀哇呀地涌进了城巷,你知道那里头大半都是乔装的本地人,举着榔头锄子奸淫掳掠,真是好笑。新浦都没有城墙、也许是鬼佬把它们拆了,只留下什么贵妃炮台。但是这里没什么老乡见老乡的深情对望。

    “狗子你每天打渔就好了么?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一个月代头罩着红色面具的人发问。

    “我有老婆孩子在这里,我还能怎么办呢?”那个把袖子折了三折,用细麻绳绑在肩上的男人说。

    咚咚地落在地上,脑袋跟那些打翻在地上的锅碗瓢盆一样。

    “柱子你——”女人扭捏着身体,丈夫的脑袋瞪着她,可是这好像一点也不重要。

    男人和女人的肉体啪叽地碰撞在一起,那一刻仿佛夕阳都笑得弯下了腰。

    天那么黑,我们吃着夜宵。

    也不是很久,不到二十年的光景。张士诚的队伍就来了,不过管他什么官兵水匪的,有什么差呢?

    “娘们儿,你男人呢?”

    “在海上,你们——”女人瞧着门口的两个穷汉子,也不扭捏的,“快点完事儿,那小子就回来的。”

    她儿子很小就学会了水里的那一套,也会些水上的那些。五六岁的时候一头扎进了海里,想要寻那颗父亲的人头,不过却没死成,捡到了闪闪发光的贝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恋上了大海。

    长久泡在腥咸的水里,烂了又好了,好了又烂了的指甲黄得发黑,胡子拉碴。剃了又长,长了又剃的头发纠结在一起,缝隙里嵌着盐晶;提着那把破破烂烂的打刀,赤脚奔跑在软弱的沙滩、奔跑在坚硬的草地、奔跑在泥泞的荒野,一直跑到了茅草棚的土墙前,沉沉地踏进黑漆漆的屋里。女人的喘息令他厌恶,笔直地插进了肩胛骨的缝隙,又拔了出来,又插进了另一架肋骨的缝隙,又拔了出来,插进了那半张着双腿、裸着上身、惊恐的眼睛是屋里唯一的光亮里。

    “沾到脸上了。”她从尼龙校服的口袋里取出手绢,不由分说地凑了过来。我不曾知道她是那种撩人的女孩。

    这类也许是恋人会做也应该做的事情吧,但是我们只不过是一对菜户,我不知道这是否妥当的,不免有些惶然,有些负罪感。温热的黄酒乍一闻还以为是什么药,但是喝起来甜甜的、淡淡的,有一种芳香;不是因为酒本身是香的,而是由于喝下去了才变香的。

    “我不想考了。”她仰头望着夜空,蝉突然就睡醒了般唱起歌来。

    “嗯。”我不能劝她,我也不能阻止她的。

    “我累了。”她摇着脑袋,像个娃娃。

    “我也是。”怎么可能不累呢,每天都像是在祈祷宽恕的罪人一样,不停地翻那些都印在了脑子里的书,每天都是同样的景色,枯燥又乏味,可是每天都不得不五点起床,一头钻进教室里,念经,晨跑,洗脑,吃饭。如果这就是生活的话,我也想一头扎进海里,再也不探出水面了的。

    “我们不要考了吧。不要考了吧。唉。”她叹了口长气,盯着我,眼里有一半都是期待。

    “唉。”

    夜空那么美,月亮那么耀眼;她从太阳那里偷来的光明照亮了云彩,却没能照亮无数的星。琥珀似的云,那是我们的倒影。

    男人光着膀子落寞地走着,这大约算是一种报复吧。他终于不用再每天都忍受父亲的头落在地上,像是什么不稀罕的物件;不必去埋怨母亲生下来一个又一个仇人的孩子;也不需要夕阳来嘲笑他。他是不再被烦恼、不再被束缚的了。

    海风吹拂着发梢,摩挲在脸上,像是坚硬的触须。

    跟着他,一直到了海边,这场旅途的起点和终点。

    一切都出奇地静,尽管远处的小树林里短命的虫用尽生命在咆哮,咸湿的风刮起后襟扑腾不断,簌簌的麦田,簌簌的海浪。

    可是一切都出奇地静,他走在水里,走在月光里,没有一丁点声响。

    远远地传来欸乃声,摇着船,唱着歌,是个渡人。

    “船吗?”她看起来诧异极了,我也想自己也是那般模样的。

    那淹没在海波里的男人只露出个脑袋,对着船夫摇摇头,继续往深处走去。后边跟着他的母亲,手里牵着那没有头的身躯,提着刀的鬼面也跟着,两个兵也跟着,几十个朴素打扮的男女老少痴痴地跟着,几百个打着灯笼的幽灵沉没在海里,几千只翠绿的手高高举着,游弋在无边的海面上。

    “上船吧,你们不是想要的吗。”船夫是个年青的小伙,俊俏的模样,披着枯槁的长发,皮肤上浮现着血丝,背着宽广的斗笠。

    “我们在往哪儿去?”她大概禁不住了,终于问道。

    船夫没有说话,仅仅撑着篙,腾出左手从背上摘下那草帽扣在头上,脸便埋没在阴影里。

    海上愈来愈多浮动着发光的莲花,或是白的或是红的,像是祈愿时候点的灯。那些花却比莲花精致,通透着金属的光泽,没有风也曳曳旋转。船边已经看不见任何令人害怕的躯体,暗香浮动,令人昏昏欲睡。

    咕噜噜,咕噜噜,每撑一程,水面绽开泡沫。

    已经看不见沙滩在月光下的影子,可是船还在走,若无其事地走过了两座小山,几百个露出水面的礁岩,船还在走,前头是漫漫的大海和月亮的倒影。

    船夫不知从什么时候变成了那个没在水里的男人,横放船篙,弯下腰从水里顺手捞起一条红色的鲤鱼,掏出背后的短刀,熟练地做起手艺来。

    仿佛自暴自弃了似的小船上坐着三个人,我们吃过了各式各样的鱼,尝过了各种各样的做法,心想这辈子都不会再吃任何鱼了的时候,这个厨子终于再度打破了令人倦怠的沉默。

    “当心了,水要涨了。”

    浮动在天街的河道里,身边环绕着萤火虫似得群星。那猩红的水散发出泥土甘甜的味道,偶尔跃出水面的鱼在风中像是仲夏夜里凋零的花瓣。

    “洪水,赤色的洪水要洗涤罪恶,浅薄的生命要腐烂作泥土,然后——”他变矮了,变得精神了,是个学生模样,“然后作新创造,诞出新价值。”他站地笔挺,正像个活人,“新的社会里活着新的人。”他瞧着我们,“人不正是喜新厌旧的生物么?”他高举双手,癫狂发笑。

    前方出现了尚且微弱的光明。

    “那是乌托邦!不,这个U开头的词太不吉祥,它要叫理想乡的,可是理想不正是因为理想永不能实现才成为理想的么!不,它不能这样,它要是一个桃源,然而那里没有桃树的。唉,不,那是新世界,新的世界!新的?那么旧的人如何才能进入,它要有一个门,一个美好的门?不,意象恰是迷信的根源,我们要破除迷信,它又不能是伊甸,不能是应许之地,不能是任何的、任何的符号!它没有名字,它不能有名称!人们永不能认识它,永不能到达它,永不能思想它,永不能!但是人们却要生存在那里,人要在那里实现的!唉,我——”

    他歇斯底里地自言自语,时而陷入沉思,时而像是奔跑在冬天里的骏马那样无拘无束,然而又那么痛苦地在流泪,毫不自由;他一定是被某种争执困住了。

    在他的背后,高耸入天际的灯塔般辉煌的建筑。我没有夸张,那大约有几十里宽的高大建筑真的直冲云霄,真的望不见顶,真的碰触到了月亮。我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能在白天就出逃,在白天就能更清楚地看、看那在夜里除了有限的光明也不能通晓的、全都隐匿在漆黑的形状里的、人类的智慧所能及的最为壮观的设计。

    “嗷,唉。”两度变形的船夫那么痛苦地蜷缩身体,抱着脑袋发出受伤动物似得无助的哀嚎和呻吟,和些看不见的人喃喃对话。

    船自主地前进着,前头愈来愈近的霓虹和探照灯勾勒出港口,每一栋楼都又细又长。原来在这个巨大的建筑里,还有精致的城市。我们顺流而往,穿过了那人造外壳的裂隙,穿过了更多的高塔和支柱,穿过了六个城市,每一个的半径都比我们今夜走过的路长三倍,直到船缓缓停在了这个建筑最中心最明亮的地方。

    丢下那个在船头疯狂地拔着头发的人——灯光下,他看起来大不了我们几岁,是疯狂的思想使他苍白哭泣的;我们登上了岸。

    沿着充斥了人造灯光的街道走去,绚烂得像是烟火,在人潮里涌动着不真实的幻影。

    “把它给我!”

    “钱,朋友,有钱什么都好说的,可是——哼。”

    “我求求你,我真的需要它!我保证,保证!这次我一定会画出来的,真的,然后、然后我就会有钱的,钱——我求你了!”

    “你可以抢、可以偷,可以把我杀了,或是把你自己杀了,这都是你的选择,可是钱,这小东西只能拿钱来换。”穿着黄色风衣的男人高举着拳头,里边捏着什么,从店里潇洒地走了出来,消失在街道里。

    “那个家伙是个艺术家,并且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艺术家。”狭小的酒吧里,的老板戴着厨师帽坐在吧台后边,望着门口的旧电视,里边播着西游记。

    “不用上学、不用工作,完全自由。瞧,这就是从生产中解放出来的人。”老板从斑驳的围裙里掏出手,站了起来,左手拿着小钢刀,削着冰球。

    “痛苦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而艺术恰在于悲剧性中。”一杯石榴汁,一杯柠檬汁。那老兵的大手掌上满是疮疤,在柜台下掏出了一把葱花撒在那冷饮上。

    “实践艺术吧,所有人终究要走这条路的。”不锈钢吸管惨白得像月光照耀着的大地,只有一束希望,和鲜花般的黑暗包裹其上。

    “生命的疫病肆虐大地,迷途的旅人追寻自己的背影。”把玻璃烧杯小心翼翼地取下,剥开液体,像是什么精密的手术,老板把套着乳胶手套的右手伸进去,张扬地掏出冰球。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更使人幸福的事了!”那个发狂的学生、两度变形的船夫从敞开的窗户倒立着进来,在天花板上挺直了腰板,旋下一颗白炽灯,像个漏气的太阳。

    “从哪里诞生的,就在哪里毁败;不要上岸,既然你迷失在水里!”前一刻还一手葱花一手冰块的老板,此刻紧紧抱着那把杠杆式猎枪,砰砰地想要赶走不速之客。

    悬在空中的灯泡炸在地上,地动山摇。陨石隆隆地下降,滑落,燃烧着躯干;它那么明亮又那么缓慢,仿佛在一直都是那样,从宇宙诞生到一切都变得发烧扭曲、缄默孤僻,它一直都挂在天上,成为了反抗黑暗的象征。

    “跑起来吧,去那里。”她指着远远高高的苍穹,有一半的天空完全被人造的高墙挡住了,另一半是从人造的云彩里虚构的人造的荧幕。

    一阶又一阶,一圈又一圈,旋转的石灰岩楼梯那么长,不停地重复着之前和之后的模样;甚至连那缝隙里的青苔和野花,每一步的声响都一模一样。

    我们在黑暗中奔跑,越往高处,我们越是兴奋,像是在时间的洪流里逆行。

    她的皱纹消失在那喘息里,她的白发恢复了光泽,她佝偻的脊梁重新萌发出绿色枝桠,像路灯下瑟瑟的梧桐叶。

    我们在古堡里奔跑,越往高处,我们越是彼此分离,像是受精的卵子噗噗地分裂。

    她的睫毛上栖息着候鸟,红色的脚蹼划起黄色的鸡蛋花;没有茎叶的花蕊全然沐浴在仲夏夜里的阳光中,白蝴蝶停驻在她的校服上,静电隆隆地呼唤起燥热的雨,沉闷地打在第二教学楼下的芭蕉叶上,打在高考试卷上,模糊了那黑色的方格。

    我们在向着大海的旅途上奔跑,越往高处,我们越是痉挛,像是在小腹上中了麻醉的独角兽轰然倒地。

    她的奶茶淋在我的头上,黏黏的、甜甜的;干干的、凉凉的,像是絮状的海雪,死去的有机体上生出蠕动的绒毛,张开的角质变成岩石,我几乎要在珊瑚礁的四肢里耗尽全部的力气了。

    显然,在这个高大的建筑顶上,是一片意外荒芜的沙滩。沙子像是瀑布挂在那悬崖边,滚落下去的小行星不停地海面上砸出陨石坑,紫色的大气层里呼呼地吹着大风。

    假使我们找到了船,也不管什么船,我们总归有办法继续走下去,办法总归是要有的。

    倘若你常住海边,或是从没到过海边,是感受不到种味道的。那种时常分开却总能一见如故的熟悉的味道。

    大海是个神奇的领域,倘使每天都望着它,它是令人绝望的;然而从没见过它的人又对它抱有太多的期许,以至于见面的时候要把全部的爱都变成十倍的恨。

    因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幸运的,我们既不能每天都望见它,却也好歹认得它的本性。即使它再宽厚,也终究是善变的。

    浅浅的海浪扑打着薄薄的沙滩,黑色的念珠滚落了下去,又弹起来,闪一闪白色的浪花,泯灭在空气里。

    我们光着脚,徒劳地搜寻着海禁时候人们藏匿起来的木船。

    月光前,挡着两座海里的小山。

    它们很小,荒无人烟,却茂密得很,蓬松的模样里波光粼粼。

    大海太近了,近得配不上我们的期望。

    “有吗?”

    我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沿着海岸线不停地走,不断地走。

    “还是没有吗?”

    我跑在前头,她依旧跟在后头缓缓地走,沿着海岸线不停地跑,不断地走。

    “想做吗?”

    我站在前头,她坐在后头,沿着海岸线不停涨落着的只有潮水。

    “过来呀。”

    我从前头走到后头,她坐在那里,半张着双腿。

    “真天真。”

    她把鞋子从后头丢到了前头,一只、两只,我不要去捡,我不想去捡。

    “你带泳衣了吗?”

    我和她坐在后头,把鞋子丢到前头,一只、两只,我不要去捡,我不想去捡。

    “真可惜,难得到海边来了呢。”

    我担心突然就会出现两个躲在雨衣下、穿着西装戴着墨镜的男人从后边走过来,我担心他们要带走她。但是没有的,可我还是担心。

    “我——”她再也不能流利地说话了。没有海鸥,没有恼人的螃蟹吐着白沫;我也没看见她的泪水,她也没有和我接吻。

    “走吧,回去吧。”

    不知道就那样坐了多久,她站了起来,兀自往前走去。

    (我们顺利毕业了,联系也自然而然地断了,因为她不再需要我,而我也不再需要她了。坐在闷热的教室里打着哈欠考完了试是那么真,反而显得夜里的逃亡是假的,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是非我不可的,而我也没有坚强能够确信自己可以拯救她,故而我愿意相信,那场荒诞的逃亡是假的。我们彼此或许有那么一些牵挂是真的,那一丝丝挂在考场里再也带不走的牵挂。)

    后记

    前几天寝室里几个大汉子突然就聊起高中时候努力学习的光景,这倒是不坏,可是几个男人像十几岁的小姑娘说些瞎话,多少有些丢人,有些恶心的感觉吧。

    不是坏的意思,我是说,听他们讲的,那都是些“一生悬命”的故事,那种为了什么而拼命的感觉。我想那种生活是有很多压力的,所以就想试试看,去写那种感觉。

    嘛,不过想要逃走的这种心情任何时候都可以有的,也不是什么错的;只不过有些事情是没法不面对的吧,所以幼稚的逃亡只能算是一种放松,他们心里都再清楚不过,是不可能真的跑到海边就自由了的,但还是没法抵制这种诱惑,也没法不失望,但是这种失望却是在意料之中的,也无可奈何了的。

    中间那段荒诞戏是一度写完后加上的,因为总感觉那空白里有些东西想要出现;大概算是两个失望落寞的人最后的逃亡和奔跑罢,在学校里他们是被压力和负担挤到一起去的,可一旦从中解脱,关系也随之失去基础了。他们向往着海水,而太阳、陨石、大海和人造都市,都是一种理想和愿望。海风作为大海的一种体验,从没使他们轻松快乐;他们的旅途是生活在海边的,而他们自身从未真正到过海边,所以他们是绝望和怀恨的,但这是潜意识里的东西。

    或许是这样罢,我的阅读理解一直都很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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