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芦苇花

风中的芦苇花

春节，去二姑家拜年。

二姑明显地老了，白发犹如荒草倔强地生长，并毫不留情地耸立着；眼神虽然还是那么亲切，但似雨后的河水已带了点浑浊；岁月正残忍地在她的脸上雕刻，一道道沟壑纵横交错，唯独声音还带着年轻时的味道。

听小姑说，近年来，二姑的记忆力减退得厉害，有时上了公交车，稍微转个道，就会不认识回家的路。望着二姑沧桑的脸，许多往事又不由自主地浮现眼前……

1

二姑原来住在一个镇子上，一排临街的房子，显示出当年姑父家的殷实，但经过几次运动，姑父家的生活逐渐变得窘迫，幸好姑父与二姑均在镇上的汽水厂上班，微薄的工资尚可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

二姑有两个儿子，冬与秋，相差两岁。冬打小生得眉清目秀，爱说爱笑，且笑起来脸上会绽放出两个小酒窝，煞是可爱。秋则较为内向，长得则略显敦实，属于那种人群中不起眼的男孩子。小时候，两个表弟常随着二姑来奶奶家，我家就在隔壁，自然非常熟稔。我长他们近十岁，常带着他们玩，他们也很喜欢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小姐姐”，屁颠屁颠的，我尤其喜欢逗冬玩，也许爱笑的孩子特别招人疼。

镇子就在我们村子的毗邻，翻过那座山就是了，二姑家自然也成了我们的向往之地。每逢暑假，总有那么几次，我和我姐姐会沿着那条盘旋的小路翻过山，偷偷地溜到镇子上，先带着羡慕的眼光兴高采烈地逛上一圈，然后又热切地跑进二姑家。此时，二姑多半正在厂子里上班，得知讯息后，二姑会立刻赶回来，张罗着为我们烧饭，而年少天真的我们竟丝毫也不觉得自己的突然上门可能会给她带去诸多不便。姑父烧得一手好菜，二姑也跟着学到不少。那时物质匮乏，二姑家饭桌上的菜、汽水无疑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尤其是自制的烤肉，新鲜的猪肉与茴香、八角以及糖、酒、姜相遇，经历数个小时的煎熬收汁，出锅后浓香四溢，咬一口，甜糯与醇厚并存，那一盘烤肉，也许就是我们花数个小时翻山越岭的动力。

然后，我们吃饱喝足，闲聊几句，便在二姑笑盈盈的目送中心满意足雀跃着回家了。虽然还是那座山，但因着烤肉的能量，并不觉得疲倦。回到家，因是偷着溜去的，自然也不敢告诉父母，只是那几天的睡梦中常会笑出声来，也许，这就是幸福。

2

时光总是走得极快。后来，我工作来到了二姑家所在的那个镇医院。每天上班——下班——休息，一成不变的三部曲有时还会添上几声奏鸣，两个小表弟在二姑的监督下，会经常来我处复习，尽管我也不擅长于辅导，但在那时二姑的眼里，我可能是最令她自豪的侄女。可能因为年龄的关系，二姑家反而去得不多了，但逢年过节还是必去，那盘烤肉始终是桌子上的经典菜品。

三年后，我离开了那个镇子，进了现在的医院工作。然后，结婚成家，诞下一对儿女。在儿女开始上幼儿园的时候，因需要找一位带孩子的人，便又想起自己最亲近的二姑。此时，二姑已举家搬到城里，租住在老城区，如一片秋叶，飘落在那个老旧的院子里。两个表弟也已长大成人，有了工作，二姑自己则帮着熟人带带孩子烧烧饭。

听闻我父亲说起此事，二姑立马辞掉了原来的工作，就来到我家。带孩子、买菜烧饭、搞卫生……每天回到家，总有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我，一对可爱的宝贝也已接回了家，尽管疲倦一直伴随着我，但二姑的到来，给予了我最大的支持，也使得我可以专心于工作，就在那几年，我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学习规划，也逐渐成长为单位里的骨干。

养育两个孩子的路是艰辛而漫长的，局外人是无法想象其中的辛苦，幸好二姑一直陪伴着我、支持着我。转眼，孩子要上小学了，因为学校路途较远，需要骑小三轮车接送，无奈之下，不会骑车的二姑离开了我家。

虽然我也给了二姑一定的薪水，但现在想来，总觉得那段日子里自己对她还是不够体贴、不够好，半途而去，心底总存着愧疚。

3

在二姑离开我家后，每年春节，我都要带着一对儿女前去她家拜年。而二姑每次见到我们，总是非常欣喜地拉着孩子们的手，一再夸奖着，眉眼间犹如夸着自己的孩子。

转眼，冬表弟结婚成家了，二姑也有了自己的孙女涵，就不再外出工作，留在家里带自己的孙女。虽然身居高物价的小城市，家里收入也不多，但一家人聚在一起，也自有小户人家的欢乐，岁月静好，日子在指间缓缓地流淌，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逼近……

深秋的一个日子，细雨绵绵，我正在从外地出差回来的路上，刚好和哥哥姐姐在一起。途中，哥哥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他告诉我们的声音也变了，“冬出事了！”原来那天早晨，冬独自一人去二十公里外的乡下河里钓鱼，雨天路滑，也可能鱼竿甩到了高压线上，不幸触电了。才三十几的年龄，正是一个男人工作上最春风得意、家庭最需要他的时候，却狠心地抛妻别女而去，而最悲惨的莫过于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段时间，二姑原本还是较黑的头发一夜之间变白了，姑父的身子也似乎被谁狠狠地踩了一脚，背一下子驼了，一户其乐融融的家庭瞬间被那根鱼竿从天堂甩到了地狱。

那几年见到二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冬，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我尚且如此，何况身为父母的姑父与二姑？！那些没有冬的日子，二姑又是怎样度过的？每每想起这些，仿佛就看见冬正笑意盎然地从远处走来，脸上的小酒窝还透着调皮……

而今，冬的女儿涵也已进入小学读书，一张脸活脱脱就是冬当年的模样。因为失去了挚爱的大儿子，一家人将所有的爱都给了涵，可能也想对孩子有所补偿，涵的天性便尽情地发挥出来，举止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如一朵花蕾正孕育着明天的希望，丝毫不像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只是二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头上的白发更多了，迎风飘扬着，竟似那河边不屈的芦苇花，兀自奋力地与命运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