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图(一 备考)

作者: 江上渔 | 来源:发表于2019-08-29 13:09 被阅读0次
    破阵图(一 备考)

    当石泰来手执破阵图,尚未展开细看,却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切过往如海潮奔腾,汹涌而至。

    犹记得那一年是康熙十二年,立秋过后的一个晚上,暑意未消,闷热难耐。石泰来刚满十八岁,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壮,精神健旺。临近子时,在床上翻来覆去仍无睡意,于是换上一身轻便衣服,起身到自家院子里练起拳来。

    是时,满洲兵入关虽已近二十年,但三藩雄霸南疆,郑氏据守台湾,明朝遗老散布朝野,李自成、张献忠等残部流落江湖,清廷尚立国不稳,人心思变,“胡虏无百年国运”之言于坊间盛传。二十年间,各方互有攻伐,纠缠不休,神州大地烽火连绵。

    诸方势力中,台湾孤悬海外,南明基本肃清,李自成、张献忠气数已尽,清廷最为忌惮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三藩。三藩虽然表面称臣,但均为前明旧部,根系庞杂,不甘久居人下。尤其是平西王吴三桂,麾下兵雄将广,割据西南,心怀异志,实为心腹大患。

    康熙帝少年雄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清廷双管齐下,在明处加紧调集兵马,对异己势力不遗余力进行剿杀;在暗处又派出刺客,要将那明朝宗室、义军首领、汉人士族等不臣之人一一除去。

    朝廷虽然视三藩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他们毕竟为大清开疆拓土之功臣,不便明攻,便也将其一并列入刺杀榜单,以绝后患。吴三桂等自然不甘引颈待毙,严密防范之余,竟阴养死士,遣刺客反刺康熙。一时之间,各方明攻暗刺,竟使皇宫王府之内,比之兵营战阵之前,更多几分凶险。

    康熙帝锐意重武,为揽天下将材豪客,大兴武举制度,三年一科,广招壮士游侠,因才录用,分授营卫职务,给予优厚待遇。嘉赏之下,民间习武之风日盛,俱盼以武入仕,光耀门楣,泽福后代。清廷毕竟势大,于阵前对决,并不担心,暗忖假以时日,定能各个击破,一统江山。倒是刺客频仍,来去无踪,朝廷深以为惧。

    为遴选武技实材,康熙帝责令兵部,在前朝武科考察弓、刀、矢、石之外,加设磐石、破壁二阵,以作会试之用。两阵不限兵刃拳脚,均在阵中置一铜人,铜人中空,凡兵刃拳脚触及铜人,铜人即发出声响,每阵又从大内侍卫中挑选好手八人。磐石阵主考防卫术,应考者护卫在铜人周边,八名侍卫从各方一并攻向铜人,一柱香之内,铜人未发出声响,主考官即宣布应考者通过。破壁阵主考刺杀术,攻守换位,应考者在一柱香内攻破八名侍卫的防卫,击响铜人,即获通过。

    凡武科乡试通过的武举人,须得闯过磐石、破壁二阵,才有机会见到圣上进行殿试,当面献艺,力争鼎甲,求得更高功名。又因两阵设置严苛,能通过者寥寥无几,故破阵即意味着登科在望,功名富贵自不在话下。

    这一年正值开武科。石泰来自幼练习拳脚功夫,十岁左右,石家重金聘请一昆仑派高足做他师傅,传授武艺。石家家境殷实,聘金给的足,石泰来又颇有武学天资,勤奋好学,师徒俩甚为投缘,这几年武功大进,尽管只有十八岁,已把师傅看家的一套风扬剑法和一路昆仑九宫掌练习了六七年,有了七八分火候,童试、乡试俱是顺利通过。过两天会试即将在京城举行,石家在京郊置有房产,为了减少奔波赶考之苦,早早的从老家搬到京城,把产业暂交管家打理。一家人只盼着石泰来破了磐石、破壁二阵,献艺皇宫,得圣上赏识,开榜之日位列鼎甲,骑了高头大马回家夸官,端的是光宗耀祖,威风凛凛。

    石泰来是个刻苦的孩子,临阵磨枪,自然加倍专心。他在院子里把昆仑九宫掌练了两遍,这路掌法他练习有多年,套路虽然烂熟于心,但总觉得“老猿回首”等几招使出来不是很对劲。昆仑派武功讲究的是轻巧灵动,却又法度严谨。这一路昆仑九宫掌,脚踏九宫方位,趋逼进退,攻守有度。掌力七分用实,三分用虚,发掌似慢实快,一掌既出,脚下方位变动,换位击出,一招连着一招,快慢不定,有如掌力从见面八方涌来,端的是飘逸中带着几分凌厉。

    这招“老猿回首”,左脚自震位踏巽位,右脚自中宫撤至震位,腰身用力回转,右掌拍对方天门,左掌变指自右臂腋下穿出径点敌胸口膻中大穴,是昆仑掌法中的厉害招数。这一招师傅他老人家使出来,衣袂如风,实难招架。可自己上回和同乡发小沙阳回拆招,拆了小半柱香时间难分胜负,石泰来一时好胜心起,使出了这招“老猿回首”,满以为稳操胜券,哪知沙阳回在他腰身将转未转之瞬间,抢进中宫,反倒在他胸口膻中穴上摸了一把。石泰来不禁气馁,回来后认真思索,仍然不明其解,直到现在,也没明白纰漏出在哪。

    想到此节,石泰来不禁长叹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星空,此刻,沙家院子里肯定也是一片星光,不知阳回兄是否也还没有入睡,是否也在练拳?石泰来突然设想,倘若自己和沙阳回都破了磐石、破壁二阵,殿试时皇上一时兴起,让他们拆上几招,自己该如何发招。“老猿回首”肯定是不能用了,那该用哪一招哪一式呢,一念及此,不禁惘然。

    沙阳回是石泰来的同乡好友,比他还年长两月,也在备考今年的武科。俩人从小一起长大,沙阳回练习家传拳法,后师从饶州张老拳师。俩人武艺也在伯仲之间,闲睱之余,常拆上几招,石泰来虽然小了两月,但胜多负少,偶有输个一招半式,也不致难堪,甚少有像上次沙阳回破“老猿回首”那般,被人拿住胸口大穴,败的彻底。

    石、沙两家是世交,俱是饶州大户。饶州境内有一高一低两道岭,共名为宝珠岭。相传上古时期,天上两条青龙争夺一宝珠,缠斗追逐至此地,一龙一口吞下宝珠,结果堵住食道,当场撑死。另一龙也战败力竭,僵卧于侧。二龙肉身化而为岭,食宝珠者岭高,另一岭低,宝珠岭因而得名。

    宝珠岭逶迤数里,盛产石头,是建房修桥的良材,岭下不远,流过一条河,名为信江。石家本不姓石,祖上购置宝珠岭为家传产业,凿山采石,销往全州,收益颇丰,因此豪富。经营采石日久,索性就改为石姓。而沙家原先姓氏也无从考究,只因占了信江河道,掘沙卖钱,也因此改了沙姓。

    石沙两家,一家岭上采石,一家河道掘沙,互相引荐客源,生意更加做的风生水起,两家也向来交好,并互有通婚。石泰来的母亲,原就是沙家的大小姐,是沙阳回的亲姑姑。在石泰来母亲沙氏刚嫁到石家那年,突发地震,宝珠岭垮塌,巨石滚入信江中,堵了河道,石家的众多采石场和沙家的大小采沙船均遭大难,砸毁压死器械雇员无数,石、沙两家多半家当毁于这场大劫。好在艰难时刻,两家互相扶持,辛苦经营,共渡难关,逐渐恢复了采石掘沙作业,日子好转起来。

    经此一难,石、沙两家更加交好。翌年,两家分别生了一男婴,劫后添丁,自然是喜上加喜,两家人约定,分别取名为泰来、阳回,取否极泰来、否极阳回之意。

    石泰来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突听院门外有点声响,正要去查看,吱嘎一声,院门被推开,走进一人,一身的青衣短裙,脚穿素面布鞋,头挽发髻,正是石泰来的母亲沙氏。石泰来忙向母亲请了安,但见星光下,母亲神情略显疲倦。沙氏应了声,随口说:“泰儿,还没睡?在练拳吗?”

    石泰来答:“娘,今天天热,反正睡不着,就起来耍两趟拳,出出汗。”

    沙氏脸上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在院子里一张椅子上坐下,说,“练一路掌法给娘看下,看你这些天有长进没有。”

    石泰来心存疑惑,娘向来有早睡的习惯,为什么现在临近三更还没有睡,却从外面回来。但他也不便多问,依娘的话把一套昆仑九宫掌演练开来。

    沙氏以前甚少看石泰来练武,这一次却看得格外认真,她端坐在竹椅上,时而面露笑容,时而柳眉微蹙。待到石泰来把一套九宫掌打完,沙氏站起身来,说:“比起前几日,果然又有长进了。不过,泰儿,为娘且问你,如果你使到第六掌‘有凤来仪’时,双手外张,分击敌两肋,对方趁你中门大开之际,抢攻你面门胸口,你该如何变招?”说着拉起石泰来双手比划起来。

    石泰来知道娘在沙家做大小姐时,练了几年沙家家传掌法,武功有些根基。他略一沉思,双膝疾屈,身行下沉,作势用掌缘切向沙氏膝关节,答曰:“我就用‘雄鹰博兔’这招,攻敌下盘,敌必后撤。”

    沙氏说:“不然,如敌跃起踢你面门,也可躲过你这一招,而你又该如何应付?”

    石泰来暗暗一惊,心想母亲这一招变守为攻,当真比后撤高明多了,此时我双膝弯曲下蹲,脚法不易变换,只有着地后滚,才好避开这招,只是那样未免狼狈了些,这一招已然输了。他一时对答不上,讷讷不敢言。沙氏继续说:“何不用‘巨熊撼树’这招,顺势猱身而进,抱住对方腰肢,离得既近,对方便无力发招,你可使一个错步转身,将对方摔出去。”

    石泰来明白母亲不光是考察自己武艺,还在指点掌法,忙向母亲鞠了一躬,“娘说的是,孩儿受教了。”

    在石泰来的印象中,母亲虽有些武功根基,但甚少用武,日常也很难见她舞剑练拳。以前看自己练武时,都是安静地坐着,从不发声,却不知她对武功的见解比自己还要高出一截。随口说来,就比自己冥思苦想的要高明的多。

    这一晚,沙氏虽然疲倦,但仍然抖擞精神,与石泰来拆招大半个时辰,把一套昆仑九宫掌推演了两三遍。沙氏指点了若干变招和应对之策,意犹未尽,吩咐石泰来把刚才拆招推演的再练几遍,自己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复又出来,手上拿着一块绢布,展开来同石泰来一同察看。

    石泰来借着星光凑近一看,只见绢布上画满了打斗的小人图形,似是一张武经拳谱,却又不见题有功夫名号,且墨迹尚新,似是新作。再细一看,图谱上共有八排小人儿,八个小人儿神情各异,所使兵刃也各不相同。有赤手空拳的,有用剑的,有使刀的,最后一人用的是件偏门兵刃,是一对短戟,八人武功路数自然也大不相同。再细看下去,图谱上画的显然是八人武功中精妙招式的破解之法,却又不使杀招。

    石泰来看得疑惑,正待询问,见母亲神色庄重,从兵器架上拣了把剑递了过来。石泰来双手接过剑,只听母亲一声低喝:“泰儿小心了,接招!”说罢便发掌击来,使的俨然是第一排小人儿的掌法。石泰来不及细想,脑子里闪现的是图谱上的破解之法,顺手使了出来,竟然招架的住。拆得有二十来回合,沙氏纵身到兵器架旁,抽出一柄长剑,使出图谱上第二排小人用的剑法,继续攻来。石泰来变换剑招,以图谱上誊录的破解之法应对。

    如此依次推演,演练到第八排小人儿的招数时,兵器架上没有短戟,沙氏拿起一对金刚杵作代替,用的招数却和第八个小人一模一样。两人拆招良久,偶有石泰来忘记破解招式,便一起研究图谱,理清之后,继续拆招。期间沙氏也不断指点,帮助石泰来弥补剑招中的破绽。

    两人又拆了一个多时辰,东方已见微白。沙氏见自己和石泰来均满头大汗,便即收招,招呼石泰来把图谱再仔细看了一遍,然后问:“泰儿,这图上的招式,都记住了罢?”

    见母亲郑重,石泰来知道图谱上的招式事关重大,闭上眼睛把八个人的招式和破解之法细想了一遍,又睁开眼和图谱逐一核对,确认无误后,冲沙氏用力一点头道:“娘,都记住了。”沙氏随即从怀里取出火石火绒,把图谱点着。

    火光下沙氏轻轻呼出一口气,一夜操劳,更显得疲惫。石泰来终于忍不住问:“娘,这图谱哪来的?上面记的,是哪门哪派的招式?”

    沙氏看着绢布烧完,火光逐渐熄灭,提了桶水把残灰冲净,淡淡的说:“依我看,这掌法是华山派的,三个用剑的,两个是开封七里堡的,另一个用的是武当派剑法,那个用银戟的,不是中原的武功路数,想来是辽东伏波老人的传人吧。”顿了一顿,又说:“泰儿,你九宫掌练的有七八分火候,加上我刚才吩咐的,用之对付破壁阵,我看也差不多了。但要记住,九宫掌虽名为掌法,但最要紧之处却是步法。九宫二字,就是告诉习之者时刻注意脚踏九宫方位,趋逼进退,随势而动,步伐尽滞则掌力大减,步法灵动则威力顿生,切记切记。至于磐石阵嘛……”沙氏抬手指了指冲过残灰后的水迹,“你还要再练习。”

    说完这些,沙氏抬手在胸口抚了几下,咳了几声,又对怔怔愣住的石泰来道:“我累了,你也回屋里休息一下吧。”

    回到屋里,石泰来无法入睡,心中有太多疑惑。从母亲进屋前的一席话里,石泰来明白,母亲知道了磐石、破壁二阵的某些秘密,而且是很有价值、很要紧的秘密,但她似乎不想让自己知道她是怎样获取这些秘密的。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从哪里得到的秘密?这一晚母亲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一个个疑问涌上心头,却又得不到答案。

    虽然心存疑惑,但石泰来知道,母亲向来待他是极好的。尽管像今晚这样指点武功是头一回,但平常于接人待物,立身处事,无不谆谆教诲。石泰来坚信,以母亲之慈爱,一定愿意为自己做任何事情。这个隐秘母亲一定得来不易,自己倘若不好好练习,便是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一番辛苦。念及此节,石泰来便不再去想其他,把这一晚练习的招数在脑中反复推演,终于渐感疲乏,有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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