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洞主

我用精读的方式，花10小时啃下了托马斯·拉克尔的力作《孤独的性：手淫文化史》，以下是我的读书笔记。

谈论手淫需要勇气，这毋庸置疑。

《李敖快意恩仇录》一书中有一幅插画，是一对双胞胎姊妹的裸体像，李敖自述在狱中曾对着它手淫。插图下李敖的说明文字是：“于是，那天晚上对着双胞胎姐妹，我做了一生中最痛快的一次手淫。”作为公众人物和知名人士，可能也只有李敖敢如此“宣淫”，写下“男女不防，颠倒阴阳，宣淫有理，我为卿狂”的文字。

虽说西方人在谈论性话题时，会更大胆一些，但能像美国社会学家拉科尔一般，写下《孤独的性：手淫文化史》的人，应该说还没有，毕竟，西方多有公开谈论性的人，却少有公然谈论手淫的。

1.手淫引起的道德焦虑普遍存在

从古至今，手淫引起的道德焦虑在中西方普遍存在。

《圣经·创世纪》里，俄南“将精液遗在地上”，是一个令上帝恼火的行为，这种行为被指责为浪费精液。在基督宗教中，无生殖目的的性应该在克服之列。

西方佛说的“非法出精”，是佛教对手淫的称呼。

在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中，手淫被也看作是对精液的浪费，是对遗产（因精液包含遗传因素）的不正当滥用。

此外，中国明清里有一些危言耸听的礼教文字，将遗精或手淫说成是“暗泄至宝”——因为古代中国人有一种观念，认为精液是生命中最珍贵的物质，除了生育的目的，他不应该被耗费，手淫被认为是“斫丧真元”。

当然了，在现代性学观念中，手淫无害于健康，甚至在多数情况下是有益于健康的——因为它可以释放性张力，缓解性饥渴。现在社会，男女结婚较晚，适度的手淫可满足性需求，是必要且有益的。手淫就像吃饭睡觉一样，适度则无害。

现代性学认为，如果说手淫有什么危害的话，那危害只能来自手淫者自身的观念——如果他（或她）相信手淫有危害，那么手淫就会给他（或她）带来焦虑，正是这种焦虑损害身心健康。

2.手淫被认为不正当的原因

拉科尔认为，人们（尤其是启蒙时代的人们）认为手淫不正当和反自然，有三个原因。

第一，手淫是一个人的行为，是一种自体性行为，它不像其他性行为一样是社会性的，它是私密、隐秘的。这象征着对社会约束的逃避和不受监督。

第二，手淫的对象不是有血有肉的躯体，而是想象出来的幻想，它营造的是一种虚拟和虚构的感觉。

第三，手淫容易上瘾，它带来的欲望难以节制，很像无法克制的贪婪。

当然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精液象征着遗产，因为它包含遗传因素，所以被认为不可“浪费”。

3.手淫文化史的三个阶段

拉科尔夹叙夹议，以极为丰富的史料作为观点的依托，系统阐释了手淫文化的传播、《手淫》出版之前的手淫文化、手淫问题之所在、手淫缘何成为问题以及20世纪的独自性行为。

其中，拉科尔将手淫文化史分为三个阶段，他论述的所有问题都基于这个核心脉络：

第一阶段，在18世纪时，手淫这种个体性行为就被理解为展现个人与外部世界关系的一种表现（应该是在私下里被这样理解吧），它好比一个很容易将人引入歧途的十字路口，成年男女或少男少女如果缺乏细心的照料和正确的引导（进行克制），就很可能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在那里，他们所体验到的快乐、幻象以及自我投入都是错误的。这种错误的选择虽不至于罪恶深重，却会导致病态与堕落，因为它是一种不受宗教所控制的恣意妄为。

第二阶段，佛洛依德学说带来一场革命，也使手淫文化进入一个新的成长阶段。手淫不再是一个会将人引入歧途的十字路口，而是一个人必须以正确的方式经历的一个阶段。每个人都需要经历这样的挣扎，摆脱这种自体性游戏的影响，而成为对社会有用的自我。

第三阶段，手淫行为被认为是自恋、自爱的一种体验，也是自我满足的一种形式，它使每个人在与他们形成各种关系的同时，不会丧失自我。这种曾经被哲学家们认为是自我毁灭的行为，现在对于某些人来说，已经成为实现自我的手段，与远古时期不同的是这种曾经只属于有闲阶层或贵族男性的游戏，在当今社会几乎可以被各种人群所接触。

当然，关于手淫文化的这些发展并不总是脉络清晰、直线向前的，其中也有迂回曲折，反反复复。

① 第一阶段：手淫成为被高度重视的问题

拉科尔提出了一个“现代手淫”——将手淫视为一种疾病，并被广泛关注——的观念，他认为“现代手淫可以在文化史上被精确地定出日期”——它开始于“1712年或此年前后”，以伦敦出版的一个小册子为标志。该小册子有那个时代常见的冗长标题：《手淫；或可憎自渎之罪，及其所有可怕的后果，给两性中那些……》（一下简称《手淫》）

手淫之所以始于这一时期，我总结了如下原因：

第一，18世纪启蒙运动时期，个人主义高涨，人们的自我意识已经在之前的文艺复兴时期觉醒，崇尚自我与自由，关注自身的幸福与快乐，注重自主和自我选择的行为，而不是被动顺从于宗教势力。而且理性主义的兴起更加剧了反对神学权威和传统的趋势，曾经宗教笼罩之下的禁欲等观念遭受质疑和冲击，这时候，手淫应该可以说是一种自我主动的通向快乐的途径。

而另一方面，以康德为首的时代思考者，探究真正的理性与自由，认为手淫是自我被欲望利用的行为，一个人应该有责任不让自己成为一个被利用的物体，否则即是非理性与非自由。

这两种观念都深入人心，使人们在矛盾中感到纠结。

第二，在这种矛盾心态的基础上，手淫具有的幻象、独处、无节制这三种难以定性好坏而充满神秘色彩的特性，这使得它成为了一个重要而令人不安的话题。手淫仿佛具备了一些象征意义：沉溺于想象、偷偷摸摸地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做了某件事、不合作以及自制力差。这些足以使人们产生焦虑和恐惧感。

第三，随着传统宗教对人的钳制能力越来越弱，启蒙运动时期的很多人已经有了手淫的经历，手淫这种现象出现的多了，因而渐渐成为更多人关注的热门话题。

第四，投机的医生和商人利用人们对手淫的疑虑，宣扬手淫是一种疾病，它对身心健康具有危害，以此来卖“恢复健康”的特效药。而且，18世纪时，随着道德规范的制定越来越源于自然而非神圣的宗教权威，道德准则也越来越多地由学校、医生和其他教育者来传播，而非有教士、牧师来传道。

比如，《手淫》的作者在拉科尔看来是一个招摇撞骗的医生，说手淫有害，是为了买治手淫的药——第一种药叫“强力大补药”，用于专门医治男女各种非性病原因的体液外溢、夜间遗精以及排泄时伴随的体液溢出；第二种药叫“多子多春粉”，用于医治各种不育症和性无能，不管是否因性病而起。《手淫》的作者和其他一些人共同制造了这个营销骗局。

第五，启蒙运动时期印刷术开始普及，书籍的印刷使言论与观点的广泛传播成为可能，于是类似《手淫》这种反对手淫的书籍很快传播开来，其中卢梭的《忏悔录》和《爱弥儿》就包含对手淫的反对。

第六，具有威胁性和带有恐惧色彩的观点更容易传播。

② 第二阶段：弗洛伊德作用巨大

在第一个阶段中，手淫首次成为大众关注和重视的问题，其原因之前已经说过。

在第二阶段，有一个人我们不得不谈，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性学大师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著作的主要理论基础，即人类从快乐原则向现实原则转变，从而形成了文明。

于是对于手淫，弗洛伊德认为它同样适用这种转变的模式。他从“自体性行为”（autoeroticism，亦可译作手淫）开始，围绕着他谓之“不正当的性冲动元素”的压抑来构造他整个的文明理论。

在弗洛伊德的理论广为传播之前，19世纪末20世纪初，医学的进步已经表明，之前人们所担心的如肌肉萎缩、脑萎缩等疾病并非手淫所致，且并未发现手淫会导致何种疾病。然后由于之前手淫致病的观念已经部分程度的深入人心，加之当时还有很多病症无法得到解释，因此当时的部分人们还是认为手淫至少会导致体弱多病，而且它还是一个道德难题，独处、幻想、无节制的手淫特性还是心中不能释然的痼疾。

毕竟，它带了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人际关系，这是一种自由、不合作的别样秩序。据称，10%的青少年犯罪是由手淫引起的，因为在这部分人中间，手淫使他们“突破了道德底线”。有人借此称手淫会带来心理病态。

然而，当时的研究已经发现，自体性行为是性行为的核心，其形式即为手淫（广义上的）。这种行为不单存在于人类世界，黄鼠狼、狗、猫、马，都有这一行为，这种行为显现出原始、初级的本质，它具有原始性。截止 1900 年，幼儿的手淫（广义而言的，比如，一个子宫里只有  31 星期大的胎儿，在没有任何机会学到手淫的前提下，会抚摸自己的阴部，而且表现出有快感的迹象；比如，婴儿吮吸手指等）已逐渐被认为是自然的了。在生命的特定阶段，自体性行为既不是错误，也不是堕落，而仅仅是兽的本性或人的兽性而已。

随着越来越多医学成果的出现，越来越多的人已不再认为手淫是一种疾病，他们转而将焦点集中在手淫对心理和精神层面的影响上，这时候，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佛洛依德出现了，他以具有说服力的理论体系，将他的观念广泛传播。

弗洛伊德在研究中发现，手淫者经常会感到乏力、疼痛，甚至出现歇斯底里的神经官能症，它虽然与器质性疾病无关，但与人的神经密切相关。

弗洛伊德的的结论是：

一、婴幼儿时期的手淫是普遍的、不可避免的，在道德上是纯洁的，是发育中的特征。

二、当手淫存在于发育阶段时，手淫行为伴随的罪恶感会对人造成损害。这时这种自体性行为若不加以控制，“就会使性本能日后变得无法控制、无法给人带来益处”，歇斯底里的症状即是在无法控制自己而手淫时，又因罪恶感抑制手淫幻想而产生的。所以要消除罪恶感，就要逐步摆脱手淫的诱惑，不再手淫。

但是事实上，只要不觉得手淫是一种罪恶，不因罪恶感而抑制手淫带来的幻象，歇斯底里等症状就自然不会出现。

三、文明取决于对手淫的掌控，手淫的升华作用十分关键，它关系到自我塑造。“从很大程度上说，通过抑制性兴奋中的反常因素，我们可以获取对文明活动有用的力量。”自体性行为即为最初的反常因素之一。

但是，弗洛伊德对女性手淫带有偏见，认为女子性行为的形成过程是冲突最为明显的（是说女性更难以对手淫进行掌控？），有可能因肉体而使文明付出代价的不是别人，正是女性。因此他认为最该戒除手淫的，也正是女性。

这些观念在这一时期逐步深入人心，为第三阶段的新动向奠定了基础。

③ 第三阶段：以女权运动为主导的性解放

20世纪60年代以及70年代初，先是爆发了妇女运动，后又爆发了同性恋运动。

马萨·雪莱（Martha Shelley）曾于1970年对女性同性恋问题与妇女解放运动作出了论述，其作品使弗洛伊德曾经压制过的东西变为了常态。她认为，健康的发育必然要经历一个同性恋阶段（手淫被看作带有同性恋性质），但却不会被这一阶段或其他任何阶段所“拘禁”，接着便会自然而然地寻求异性性交。

在谈论如何治疗另类者时，后来的弗洛伊德学派的人称，“他需要的只是被好好地 cao 上一顿。”

《花花公子》的作者们对手淫问题的见解同样颇具权威色彩。莫顿·亨特（Morton Hunt）认为，手淫（他指的是“女性的手淫”）“可以用来解决现实中的问题，如生性懦弱、自信心低下、社会经验缺乏等”。

此外，大量的著作以及其中的观点和口号，使手淫的正面意义得到广泛的传播，如《激发美感的女人》、《女性和她们的身体》、《骑在我们背上》，“热切的号召每个人自由地手淫”，手淫是“最令人满意的人类行为之一”，道德自主是社交和开端，自主的表现方式之一即为对性愉悦的（主动）控制（我的理解是，无法对自己的性做主，怎么为别的事情做主），女性可以使用阳具……

同时，男性们为独自性行为正名虽然较为缓慢，但还是逐渐得到了和女性一样同等程度的发展。同样，《单手历史》、《手淫着的男人》，手淫是一种更加仁慈、更加温柔的男性气概，可以使人与神走得更近……等等书籍和观点层出不穷。

至此，1712年就已经开始的那个耸人听闻的故事，就被全面丢弃了。

手淫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被拥戴为自由的风尚、自主的象征，手淫是一种乐趣，这种乐趣仅代表着乐趣本身，手淫是一种逃遁，逃离社会所规定的正常成年之路。

手淫曾经是种离规的性行为，代表着错误的社会秩序；而现在却成为了基础的性行为，代表着理想中的新型群体，成为自我与他人之间的新契约，哪怕这种契约根本就没有内容。

与自由和爱情不同，手淫带有一种新精神，是“身体与乐趣”的另类荟萃。当然这些观点也表明了其另一面：手淫是自私的、无目的的、无意义的，它摧毁了常规的人际关系，是商业行为过剩的产物……凡此种种还有很多。故事再继续着。

4.手淫文化的发展从来不是孤立的

其实，手淫文化在发展过程中，从来不是孤立的，它与现代作风、自由市场经济、书籍影视的阅读观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拉科尔认为，手淫和它们未必是谁促成了谁，但这些行为伦理问题和心理问题被极其相似的展示在历史的大众舞台上。

首先，手淫与现在作风和自由市场经济都带有“诱惑面前难以自制、不受约束、永无满足”的特点，“贪得无厌带来的强力欲望侵蚀着每一个人”。这让每个被资本入侵的社会与国家，深深反思其中的道德问题。

其次，在手淫与书籍影视的阅读观看中，孤寂、幻象、想象力都伴随期间，这让我们反思，是否这些行为都让人沉迷于自我，沉迷于虚构的世界，在不受监督的、快乐的、秘密的上瘾和自我陶醉中，逃避了社会的约束、远离了公众，冲击了常规的社会秩序。这些行为都是漫无目的的，仅为乐趣而为之，但手淫貌似没有其他正向的意义，但也不能这么说，增加想象力算不算呢？

本书的最后，作者拉科尔说，独自性行为具有自给自足的潜能，它触及了现代人类的内心生活，其中的运作方式我们至今不得而知。独自性行为依旧在自我发现与自我专注之间保持平衡，在欲望与放纵之间保持着平衡，在隐私与孤独之间保持着平衡，在无辜与罪过之间保持着平衡。在我们的时代，没有其他哪种性行为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