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乘凉
每年秋收时我都会坐在啤特果树下乘凉,以前我只知道这是一种乘凉,能使我在炎热难耐的空间里稍微凉快一下,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但那本身是快乐的。
我非常清楚的记得每一年的乘凉,但无法描述,只觉得乘凉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接近万事万物的现状,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越来越缺乏它本来的意义了,只是坐着而已,热和疲乏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折腾。快乐几近无有了。
这是一个老农的深刻体会,生活条件有所改善的结果是快乐受限于物质或曰金钱。为什么?我不知道,今年我没有坐在啤特果树下,我只是开始纯粹地徘徊,酸爽的果子、绿的叶、欢乐的鸟鸣都在头顶,一如既往,风在身上,但我无暇顾及这些“乐事”。
2.徘徊
修房子不仅是一件辛苦的事,还是一件疼痛的事。当一块红砖敲到我的脚面时,太阳低垂于头顶,热得要死,汗已经来不及流走了。我的脚直抖个不停,在单薄的脚手架上意欲着一次小小的徘徊。
当疼痛成为疼痛本身,甚至成为疼痛以后的事,为此,我的本能行动是徘徊,那时乘凉毫无作用。
说起来我修房子的“历史”已经很长了,长于我渐白的胡须的历史,从二十岁出头到五十几岁,从给自己修房到给三个儿子修房,从春天到另一个春天,从一场雪到另一场雪,我记得清楚。等一切准备完成,我意想不到的是徘徊成了我的现状。
在徘徊的同时,我的嘴在不停的抱怨,我的脾气随年龄增长,对此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回忆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却不易完成,因为我被徘徊占据着。我开始空虚起来了,但为什么空虚,我亦不知道,一个老农对自己的明天从无思考,当农事已经成为一种物质和精神上双重的负担时,我对今天也无甚感觉,只觉得生在高高的山上是我和子孙们的命,如一亩薄田是生长于斯的庄稼的命。
3.空虚
时间驾驶着我们,从一小段“历史”或“未来”中经过。是经过,仅此而已。
把所有人的,生前身后的,所有的“一小段”加起来便是名符其实的历史了,但是这“历史”对“一小段”有什么意义?
空虚感漫漫而起的时候,空虚感强大到……
4.山上
山上不再热闹了。黑狗在邻居家门前呆呆地被卡住了,没有什么卡住它,是它自己就那样在空气中卡着。它偶尔对着空空的眼前吼两声(两声而不是三声,似乎它的吼也不甚重要,无所谓),便等着进入黑夜,在黑夜中顶多也是无趣地吠两声,并无作为。
所以现在用狗的叫声反应村庄的热闹是不行的,只能反应它的空寂或荒凉。
我站在山上大吼两声,我的声音在回响中消失了,没有应声从任何方向传来而成为对狗吠的反驳。
山上不再热闹了,山上(村庄)为什么不再热闹了,这很难说。
5.离开
两岁的孙女又迷失在了一颗鸡蛋光滑的边缘曲线上,当他们都随着走向流水线的离开大军一起离开,屋内只剩我们爷孙俩了。
离开早已不再是一件新事,天下无新事,2021年下半年正如2020年下半年那样明白无误地展开。不管我怎样生活,它都会那样展开。
6.徘徊
每一次他们离开的那一刻,我便开始情不自禁地徘徊,无所思亦无目的,只是纯粹地徘徊。当孙女稍长一点,她也开始几乎和我一样地徘徊,唯一的区别是她的徘徊仍是小孩子的徘徊,而我的徘徊很有年代感了,已经到了徘徊的晚年,所以在徘徊的间歇我不得不停顿片刻,或立着发呆,或看看空空如也的四周。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的愿望越来越少了,我最想看到的是孙女能早点儿结束她的徘徊,早点儿回到她父母身旁。一个老农没有什么更远更大的望了。
7.乘凉
后来我已经很老了,只能坐在啤特果树下乘凉,看风吹其他的树。在村里,像我一样无所事事的老头有好几个,有时我们会坐到一起,看风吹其他的树,吹另一个人的白头发,吹他歪歪扭扭的声音。那时,只有“风吹”这件事有微小的变动,其余的都老成不变了。
这就是一个老农的晚年吗?
遥远的艰难岁月给人以实实在在的快乐,我仍能想起它们,不像“风吹”这件事,看完也就忘了,周围继续是空的,孙女长大上学走远了,我只能干巴巴地等待下一次风吹,不管它吹什么。
或者吹我,把我一点一点地吹完,吹进啤特果树下的这块泥土里。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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