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
——敬录李碧华《胭脂扣》，观后有感
作者：陈沁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思娇愁绪好比度日如年”，倚红楼上，师傅、艺妓们操着一把好琴，和着唱曲人的调儿，唱曲的人，一袭男装，从容地于屏风旁一边踱一边吟哦；而在不远的楼下，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太子爷陈振邦踏上梯子，穿过中堂，不急不慢地移近……对唱、打趣、正式介绍，由此，他记住了一张素净大方的脸，她被风流俊秀的他吸引，他们的故事就这么旖旎地开始了……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同居、见婆家被斥、心上人在戏班的不如意、赠胭脂扣结同心、相约吞鸦片”，五十三年后重返人间的如花，蜷缩在袁永定家里客房的床上，紧揪着衣角，从他们非凡的开头想到殉情，理想的铅华洗尽后，现实的丑陋一点点地展露。十二少是家里的希望，和他的表妹早就订好了亲，她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下贱花柳，十二少的父母是坚决不允许她进陈家的门的。于是她就只好拿吞鸦片来赌，和十二少约好来世相见的日期——“三八七七”（原著实为三八七七，电影中不是），然后携手入房，共赴黄泉！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青楼情种，如花魂断倚红，阔少梦醒偷生”，五十三年前，征友报《骨子》的记者把这事捅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陈家人庆幸捡回了儿子的一条性命，人们中虽有惋惜的，但大多数却把矛头指向已作鬼魂的如花，指责她谋财害命，尽管他们见识过称羡过十二少给如花赐“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花牌的派头，听说过他们的轰轰烈烈，但他们毕竟是小阶级市民，每日平凡打发罢了，哪会闹这种惊天动地的劳什子，大多是茶余饭后好奇一番，当片面的故事听，再片面地评头论足。可对于当事人，故事的女主人公如花来说，心上人抛下自己偷生，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情！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他没有死，抛下我一个……”如花失落低眸间，写满了哀怨可怜。而袁永定的女朋友凌楚娟却不会被这种哀怨可怜收买，她质问式地把《骨子》报晃在如花眼前，报纸上白字黑字，她嘴上咄咄逼人：“你分明就是谋财害命，你这不是在爱他，分明是在害他!十二少不想见到你，我也不想见到你，你走！”不顾永定善心地阻拦，气势汹汹地把所有的窗帘全部扯开，让鬼魂最怕的阳光刺眼地射进来，硬是强行逼走了如花。他们现代人也不会懂得的，如花对十二少的占有念与永远厮守的期许，这样刚烈的女子“什么都会做出来”。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当年屙尿射过界，今日屙尿滴湿鞋”，在片场最僻静的一处，年迈颓唐的一个老人嘴里哼着不雅的小调，身上好似总是背着事业不如意的包袱不堪重负，驼着背摇摇晃晃地上了楼梯，不远的如花盯准了似地凝望着，那么刻骨铭心的一对恋人，自然连身量形容都烙印于心的，她就算这么静静地凝望着，黯然忧愁的眼眸中也早已燃起一团愈烧愈旺的火，手心渐渐攥出汗腥来。站在她背后的袁永定情侣此时已与她冰释前嫌，他们关心她，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如花上了阶，俯下身来轻轻慢慢地为十二少哼出当年的南音，十二少惊得睁大浑浊的老眼，思绪恍如飘回五十三年前：他们相倚在雕花床上，纤手张舞，你唱我和，伴着艺妓们的拍子怡情地唱起《客途秋恨》南音粤调，眉目飞扬间尽是作出一场风花雪月的得意。转眼间，五十三年就这么过去了，匆匆间遭受离间的他们失去、错过了太多人世间小夫妻柴米油盐的平淡美好，而眼前的十二少陈振邦亦风流不再，满脸褐斑，牙齿带泥土的颜色，那双手也瘦骨嶙峋。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啊——”他略为迟疑地起身，认出了旧情人，捂脸，喃喃地吐出那两个字“如花……”
“十二少，谢谢你还记得我，这个胭脂扣我带了这么多年，还给你，我不再等了。”她望着他，这个与她吟哦唱和的知己，这个慷慨赠予她富豪身家的温心老契，这个为她吞下鸦片后又半途偷生的“丈夫”，胸口的火熊熊地烧着，灼着心肺，百感交集，即使他辜负了自己，背叛了自己与表妹苟且偷生，开枝散叶，也在卑微地担忧着十二少会不会理会自己，会不会领悟到她的良苦用心。“十二少不会见你，他永远也不会想见你的！”是的，之前凌楚娟对她吼过这句话，但是她来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这种结果，恐怕也想过这个问题吧，从她在编辑部楼下的那弯青花板小巷,在她面对袁永定说"一切都变了"时凝重的表情早就察出了端倪了吧.女人,可能有时候就是这么地"没出息",一时嘴里咒着骂着,列出几十条来数落那个冤家的不是,但等到再次重逢后,长久地望着对方的眼睛、鼻子、嘴,恨不得永远忘不掉,这会儿心软下来，又自扇嘴巴子，数落起自己不好来，骂自己狠心了。没错，愈是别人这样的旁敲侧击愈是抬高自己心中对十二少的期许，期许他不是那样的俗人，期许他原谅她。直到看到他眼里的悔意，相信了他十年如一日的深情，她方才在心里吁了口气，镇定自若地道出那句话来，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底地放弃，把两人的定情信物——胭脂扣交还给他，不是嫌弃十二少年老貌丑，而是阴阳两隔，再勉强下去既无人性又无意义，既然十二少还因牵挂她变得精神不济，便把胭脂扣交还他让他了无牵挂，尘埃落定，完结这一生。若有来世，只盼如有缘有份就不要重蹈这一生的危难，若无来世，只盼不要再相见，便不会再有痛苦的根源爱得死去活来。于是她转身离开，明艳的眼瞳里闪烁着仿佛依旧眷恋的泪光，在奇异的光束照耀下竟愈发美丽了。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如花！如花！”不要离开我！如花——如花，不要离开我......"十二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追赶她，那样不舍，那样急，直至倩影消失无迹可寻，他才停下呓语着，扭曲皱褶的脸部线条堆积了不少不可名状的痛苦和窝心。如花在阴间的通道处回过头来，露出一抹平和的微笑，是对着十二少的，这回是祝愿他平安健康的吧？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又过了许多年后，原倚红楼旁又盖起一家茶馆，了解他们风流韵事的后人请来了唱南音的老师父，按着《客途秋恨》的调儿重新填了词，改作《鸳冥欠切》，便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了，那些天宾客满朋，老师父操着浑厚的粤调腔，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鸳冥欠切
——改自南音《客途秋恨》
（词：陈沁）
头花正颤 凤鸾倒颠
折柳风盛邀得戏唱共眠
只怨那年粉馆遇
见着落秀倾最大方美兼
叹其眉点飞略神采压俗娟
举盏笑酬敬意添
命佢榴裙横陈艳阳天
怎知雪月有垠喝逼去念
欺我孤援缠软堕处傻流连
娇魁坐同灰绸帘
铅烟更削韶华傲势挫
识哪个贫贱夫妻不愁面
双双宿泉约间鸳鸯冥
恨侬怜血眷世欠来缘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曲还未尽，在座的人早已青衫泪痕湿，六十多年前，十二少和如花咏唱着缪氏和麦秋娟的爱情，而六十多年后，后人咏唱着十二少和如花的爱情，我想，他们虽没有美满，但传唱下来的词曲至少也为他们正了流芳百世的美名，帮助他们的下世、下下世根据词曲的故事找到对方，这比一世夫妻更能永恒不朽吧。
一颗胭脂扣，他们的传说（获奖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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