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辛词,只觉句句都好。词章到此,至矣尽矣,已证得清净法身。
读辛词,像读朋友的词。每当心领神会之时,常常感觉是为我而写。
一部集子,一首诗词,就是那个作者的世界。
辛公的诗词世界,有一种热闹中的寂寞,群居中的孤独。闲花落空,尽日无人,高霞孤映,明月独举,这样一种意境,难以名之,姑且称之为“落寞”吧。
他给儿孙写家信,都是幽冷荒远与奇崛凌厉兼具,同时那种遗情单绪与孤行静寄,实有独往冥游在寥廓之外的境界:
“万事云烟忽过,百年蒲柳先衰。 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 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
他的词,即便是在群众欢笑之中,朋辈杯酒高喧之际,都常如登高四望,但见苍茫大野,荒墟废垅,怅坐孑孑,不能自解。那年,是淳熙己亥,他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杯盘狼藉之余,他唱到: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摸鱼儿》
平常,人都是按社会的价值观在生命上划来划去,像裁纸刀。辛公不是。他是真的夸父追日,徒劳的追赶夕阳;晴雯补裘,力尽而止,精卫衔石,志存填海,他把所有的零星感情都总汇在词,再不需要掩藏的余地。
龚定庵的诗,“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萧”。辛公的词章,就是心声的萧与剑。他大概是感觉到同世已无知音了吧,所以他写词,将心事讲给以后的千秋万代听。
深切的孤独,是一种全世界、全人类都被你驱赶而走的感觉。
这种孤独,是世间大地被狂风吹的干干净净,你只是目送着雨云的背影,无悲无喜,又不是灵枯心死。人类的情感在偏至时,就状况而言,一般都无二致。
但是,辛公的孤独,比江湖清客式自伤身世的病吟、士大夫式哀叹不遇的郁闷、文人才子式儿女私情有缺的自怜不同,犹如层冰之于积水,性质可能类似,但是底色不同。
“老子平生,笑尽人间,儿女怨恩。 况白头能几,定应独往,青云得意,见说长存。 抖擞衣冠,怜渠无恙,合挂当年神武门。 都如梦,算能争几许,鸡晓钟昏。 此心无 有新冤。况抱瓮年来自灌园。 但凄凉顾影,频悲往事,殷勤对佛,欲问前因。 却怕青山,也妨贤路,休斗尊前见在身。 山中友,试高吟楚些,重与招魂”。 辛公的内里是感怀天下苍生的冷峻,万恨千情,千情万恨,同向秋风各自鸣。像《沁园春·老子平生》,论文章技法出其不意,善用偏师,论情感泫然流涕无关己身,悲天悯人但不是号天泣地,年幼之时读来就为之感动:
两宋词人,多以为苏、辛、陆一改靡靡。可是,究其竟,苏轼,到底还只是一介书生;陆放翁,何尝不是只是纸上谈兵咄咄书空?他们都是豪杰,但是到底有装扮,有涂抹,有“作”词的做作在。我对他们,有敬意,有体贴,但乏知感,因为不契入,情感上有隔,说不中我的心里来。这是个人经历上原因。
词至于辛,始有日常生活的辛辣之味,始有男子汉的威武气息,始有感国救民的兴亡悲愿之慨,还有那种难以抑制的孤独汩汩。
所以他要写词。道道相通,他要借词说话。
我读辛词,从未读出豪迈的应和,只会读出感伤来。几句句好,几字字感伤。
“倦色风雅清兰幽,幽兰清雅风色倦。 香魂冷影舞,舞影冷魂香。 何以箫声默,默声箫以何? 多情深许几,几许深情多”,这是他撑持全集的本色情感。
两宋词人,我总以为辛公的心灵是被伤的最深的。他的一生,按世俗观念,其实并没有遭受过特别的磨难,甚至还可能是诗酒风流豪奢极欲的,但是悲剧的本质本来就不是身世的磨难,而是生命意志与命运摇摆之间的断裂撕扯。这种内心的时刻煎熬可能有甚于肉身的凌迟。
读辛集,常想,人时会尽,人世太长,他在中间,只手想扭转日月运转,一肩担尽古今愁,真应该休息。
2018,5,17,临午闲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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