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3日,北京。
我和阿成刚在外吃完饭,回到家盒子的员工宿舍。这是我俩认识的第一天,也是一段不愉快的晚餐,阿成点了一份羊肉汤面,吃到末尾,没有看见一粒羊肉。就在走廊里,一位长发过腰女生正和另一位身材胀鼓鼓的女子聊天。阿成先是和那位胀鼓鼓的女子打招呼。虽然不清楚她的身份,可跟着打招呼不会错到哪里去。原来这位女子正是联爱基金的总干事王女士。
总干事介绍眼前这位女生是成林曲忠,囊谦县藏族,因为她目前在囊谦一个公益机构服务,抱着向优秀的公益同行学习经验的目的,参加了这个项目。成林曲忠一米六五的个头,比过腰的马尾更长的是宽松下垂的黑白格子衬衣。这件衬衣很好地掩盖了她因丰满而失去曲线的浑圆上身。后来基金着手为我们订制一套社工工作服,在征集颜色款式意见时,她的偏好是黑色或者灰色。
第二天清晨,美久曲忠逐一敲门。从那以后,我们四人每天清晨一同挤公交车去家盒子总部接受培训。联爱基金的办公室在北京家盒子望京中心,其公益项目的运作得益于家盒子的丰厚资源。作为针对脑瘫儿童的水疗项目,“小蝌蚪计划”的开展场所就在家盒子的泳池内。据称,在水中的肢体活动有助于脑瘫儿童运动能力的恢复。家盒子所淘汰的陈旧绘本,分配到与联爱基金有合作的社区活动中心,在那里,这些绘本供附近儿童自由借阅。
望京地段是韩国人在京的聚居区。附近的零售、餐饮店家常常看见韩文广告字体。就在家盒子附近,还有一家硬件设施一流的韩语教学的学校。相对来说,这片区域的地租以及日常商品的价格也会高出平均水平。
凭借着良好的产品服务质量,家盒子推出的服务价格自然令一般的家庭望而却步。顾客的阶层可以从停车坪上的车辆就可以看出来。教育产业已成为中国十大暴利行业之一。教育在中国很难说是一项事业,而是以产业的形式存在着。
家盒子望京中心的主体建筑的设计呼应“盒子”这一概念,方正的白色墙体有种轻盈感。联爱基金的办公室位于办公区一间狭长白色空间。在家盒子各部门中,只有联爱基金的办公室是没有自然采光的,通风不畅,也许这间办公室以前是个小仓库。在这个狭小空间工作太久,眼球容易疲惫,大脑供氧量会明显下降,影响思考效力。每到17时,即使午睡之后,我就感到大脑已经开始厌烦去厘清逻辑,此时,不太适合做一些复杂运算。甚至还出现烦躁感。两名上一届的社工还未离开,整理最后的少量工作记录,还被安排为阿成和我介绍项目运营细节。再加上五台电脑桌和三名工作人员的瓜分,这三平米左右的空间显得拥趸起来。
幸好,在家盒子的儿童活动区域,有很多冰激凌色彩的绒面沙发,较大的用餐区,简洁、舒适、私密性良好的VIP会谈室。我们可以灵活选择会议场所,而我也可以选择在安静的角落里,倾靠在沙发上打个盹。儿童活动区域的楼层以钢化玻璃隔开,增加空间的轻盈感。我走在楼层之上,看见脚下经过的人头,仿佛他(她)就是你的镜像,而且有种漂浮的幻觉。厕所和楼梯都有扶手,以便于幼儿使用。活动空间偶尔会飘出儿童音乐。色彩活泼醒目、曲线温柔流动的空间能辅助人们放松。我在活动区域的休息过程中,没有看到一位行色匆匆的成人。他们语气和语速与牵着的儿童相仿,变得温婉,学习耐心地解释和商量。
作为一家以幼儿为直接服务对象的教育公司,自然有很多规章制度都是以保护儿童为出发点。印象较深的就是,员工在进入家盒子室内前,需更换鞋套或者白色袜套或者干净的工作鞋。在狭窄楼道间上下时,让幼儿先行通过。
这里有一条规定,不可随意拍照。因为顾客中有些“社会精英”,他们很介意自己的孩子身份暴露。我们工作人员在按下快门前,一定要确认镜头中没有儿童。顾客若要给自己的孩子拍照留作纪念,可专门找家盒子的摄影工作人员。
培训日的第三天,上一届驻校社工杨同学将要乘坐21时的火车返回家乡大连。美久曲忠、上一届的社工马同学和我一齐送他到公交车停靠站。他背着鼓囊囊的登山包,消失在如萤火虫一般的车灯河流里。背包上方露出一截卷轴,那是他为亲友带去的唐卡画。我们在路边立了十秒,给上最后浅浅的目送。他没有回头。我开始想象一年的服务期结束后,自己该以何种身姿离开:是在余热未尽的夜幕还是在骄阳炙烤的午后?
这期间,朝阳区天空总是碧澄澄一片,让人暂时忘却雾霾和沙尘暴袭击的日子。白云总有温柔的曲线,天空总是向着碧海。大家感慨天气太好。可是夏日的天气辩证法就是:蓝天和强紫外线并存。太阳辐射强,那么空气对流愈强,云层所带电荷愈巨。常常接收到气象局发布的雷电红色橙色预警。好几个傍晚的雷阵雨降下之后,第二天推开宿舍大门,又是刺眼的光芒。我们拥挤在不见天日的办公室,有时雷阵雨经过,天空挂起彩虹,我们都不曾知晓。
好几天忙着整理物资清单,傍晚近19时才离开家盒子。那些天正好是北京多对流雨(暴雨)的日子。在公交车里,虽然人不多,却也闷热难当。皮肤表层凝固着一层粘湿。即使推开窗户也无济于事。等后来迷迷糊糊醒来,雨水沿玻璃窗成股划出斜线。商店室内灯,车尾灯都变得迷离起来。目的地到了,下车后,我们在暴雨中驻足几秒,可是哪儿去找遮挡之物?街道上已经积水,我们立刻沿着人行道奔跑起来。水在脚底与鞋垫之间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裤脚沾湿,衣袖紧裹着手臂,我们继续努力奔跑。不知何时,砂砾的棱角刺探脚底趾间。
“虽说是要拍雨戏,可这道具师也太不仗义了,衣服太小,这如何让我们在雨中奔跑?”我在雨声中大声咆哮。前一晚,成林曲忠接受阿成的推荐,看了那部韩国爱情电影《假如爱有天意》,里面有一个镜头至为浪漫:男女主人公顶着衣服在雨中奔跑,脚步踏溅的水花盛放出背景音乐的节奏。
一天,在员工换鞋处,一位女培训师抬头看着天空:“这几天好不容易天气这么好,我又嫌它晒人;下雨吧,我又嫌出门不方便。唉,我发现自己真难伺候······”
某一天清晨,美久曲忠过来敲门,“时间不早了,该走了。”阿成刚睁开眼,玩弄着手机。而另一房间,成林曲忠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唤醒。我俩在走廊里等上几分钟,决定先行出发。梧桐树的步道上,我们偶尔回头张望,看他俩有没有赶上来。一辆657路公交车呼啸而过,美久曲忠大喝:“赶紧上车!”
她朝公交停靠点狂奔起来。我目测了车速与停靠点之间的距离,知道追上已不可能,不去追赶。美久曲忠的瘦弱的身影离停靠点越来越近,然而公交车还是在短暂停留之后,远远消失。
看着树荫下还在急速呼吸的她,忽然有了联想。“美久曲忠”,由音译联想到的便是“美酒曲终”。一个文人和着雅乐正在独酌,忽然曲子戛然而止,壶中美酒尚有大半,岂不怅然?当我把这些想法跟她说起时,她假意嗔怒着拉着我的肩膀转圈,“美久就是美久,不是美酒,哪里伤感了?”
等阿成和成林曲忠来到身边,正好又一辆657路公交车靠近。上车后,意外发现还有空座位,这可是前几天从未享受的“待遇”。公交车在高架桥上亢奋地奔驰。窗外,平日里只能在大道上蠕动的私家车今天有了你追我赶的劲头。忽然想起今天是周六,难怪车流如此稀少。我带着一些快乐:“为了等你俩,虽然可能会在培训上迟到,但毕竟难得有空座位,这就叫‘塞翁失马,胭脂(焉知)水粉’。”
做了一个小统计,我们每天上班通勤时间接近三小时。想想总是可惜,那么在公交车上如何利用这些时间呢?成林曲忠拿着苹果手机玩一些小游戏,浏览微信、新闻,或者看着车内车外发呆。美久曲忠手捧一本杏黄色袖珍佛经若有所思。经书的棱角有些缺损,有的页脚也随意折起来,看来这佛经已有些年头。经文全是藏文,不见一个汉字。阿成耳朵里塞着耳机听音乐,视线透过镜片扫荡手机小说。到了傍晚乘车,我们中总有一两人是在打瞌睡,没有午休的他们手肘搁在窗沿,托着辛苦的头颅,或者头靠着玻璃窗,或者没有支撑地轻微摇晃。我呢,在想过往、未来,就是没有当下。
6月7日。下午培训结束之后,时间尚早,搭乘地铁去阜外医院替香达学校校长的父亲买药。这是一种心血管疾病药物,医院药房没有出售。校长拜托美久曲忠帮忙购买,完成这个任务就等于做好了基金与合作学校之间的关系,过了几天,我和美久曲忠专门抽时间去了更远的民营连锁药店才买到。阿成和成林曲忠是第一次来北京,既然买药不成,我们决定潦草地逛逛附近的雍和宫周边。
进了雍和宫地铁站,朝候车区走去。经过长长的通道时,一位身着绿色T恤的青年双手成一百二十度角倒立支撑。两寸长的黑发面对着行色匆匆的乘客,有张纸铺在他头前方。我不敢上前去看纸张上的文字,也许他靠此卖艺?
他两腿紧紧贴着,双臂的肌肉充沛,稳稳地像支撑地下铁的方铁立柱,着工作装的白领们没有太多闲暇停顿,只是偶尔会扭头看他一眼。
而就在上个月月底,在鼓楼前的那条大道,有位山西姑娘背着大号的电子吉他,驻街献唱,吉他盒子里已经铺上一层人民币。她所唱的是民谣,歌词浅显直白,很多句子不够押韵。很多路过的男女青年用手机拍摄她演唱视频,而她黑色帆布鞋拘谨贴在一起,不曾挪动。她的音色和唱功的确值得路人报以掌声和一张张纸币。她唱完一首《单身真好》,句尾说了这么一句“支持原创,谢谢。”在她的围观人群之外不到一百米,就在那翻修的仿古青砖围墙前,一位脸颊干瘪,但四肢健全的老汉倚着电容箱的钢铁护栏,席地而坐,伸直的两腿中间有个蓝色小塑料盆。
雍和宫与其说是景点,不如说是商圈。那条街巷有不少汉、藏礼佛用品店,但是各个店铺所售物品差不多:仿青铜的小挂件、香烛、面目祥和的佛像、成串的不辨真伪的佛珠和手串。每每经过这些商铺,都能被悠然的檀香托着,店铺内部的唐卡佛像在昏暗的光线下不辨喜怒。阿成想着说给自己的亲友带一些,成林曲忠建议他最好还是去囊谦县购买,她能帮他找到便宜且真材实料的佛珠。家盒子的员工都看出来她俩是藏族人,就因为她俩两只手腕上都有佛珠,而且成林曲忠每天脖子上都戴着长长的佛珠,如同清朝皇帝的朝珠一般,垂及上腹部。“这些都是别人送的,是活佛开过光的。”
潦草地逛完雍和宫附近的商圈后,已是深夜九点。出了地铁站,路过附近一片待拆的建筑废墟,街道拐角处有一处烧烤摊,支了四张小的折叠桌子,摆上十几张小塑料凳,烟火缭绕。他们建议坐下来吃几串烧烤。深夜十点,夜幕下,今天是高考日,阿成和成林曲忠便聊起了高考。成林曲忠参加高考那年恰好是玉树地震发生后。考场由蓝色活动板房临时搭建而成,当她走近考场时,三名荷枪实弹的特警威严地维持秩序,她一下子心情紧张起来。这成了她高考语文没有发挥好的理由。藏族的高考语文题与汉族的不太一样,偏简单一些。
“玉树地震对我影响挺深。”她低着头看着餐桌。
“你有亲人遇难了?”我用尽可能低的声音试探。我猜测是她父亲,因为从没听到她提及父亲,但我忍住,没有继续追问。
“是的,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吃素了。”的确,在北京这段日子,成林曲忠都是点素食,用这种方式为死者积福报。
她几年来不沾荤,把嗅觉也历练得挑剔起来。某一天,服务员端上来一小碗汤。阿成将它推倒她面前,她拿起调羹舀出一吮的量,眼看调羹就要触到唇。她落下手臂,调羹重又回到汤碗里。“有鱼的腥味,不喝!”我们凑上头,仔细查看,因为汤用紫菜调味,故而有海腥味。
“我只吃素,一点酒都不喝”她眼皮疲惫地向下耷着,脸尖而瘦削,注视着手中一串溢满油脂的金针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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