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再看一眼这月亮

“让我再看一眼这月亮”这句话是我父亲三十年前说的。

那年我上高三。只知道父亲生了病，我想一定是大病。因为没有在当地医院治疗，并且由大哥和妈陪着去了父亲所在的省会城市单位医院去治疗了。在那儿住院治疗是公疗，家里花费少一些。加之二哥二嫂也在这个单位工作，便于照顾。许是家里最小的或者是正在读书的学生吧，这等大事也没人告诉我，我只好负责“一心只读圣贤书”了吧。

读书的时光也是一晃而过，为了潜心复习，已是几周没有回家了。在那个没有手机的时代，也不知父亲的病怎么样了，因此期中试一考完就匆匆回家了。

父亲已经从医院回来了。见到了几个月未见的父亲，我欣喜地打着招呼：“爸，您好了，回来好好将息。”老父亲看到我这个小女儿也是一脸的慈爱：“我娃是不是学习很紧张？”我点了点头，父亲又说：“我娃身体不好，在学校食堂吃饭，要记得每天吃一份肉菜，不要舍不得花钱，有爸呢，我娃吃得起！”听到这样的话，我低着头眼睛扑簌簌闪着，忍着不让泪出来。

在那个物资极为紧缺又没有钱的时代，一个月伙食30斤粮票和6块钱就可以上灶，午饭素菜3毛钱就可以打4两米饭搞定，而一个肉菜需要7毛钱。每天吃一个肉菜，不到两个星期，菜票就完了，我深知这是怎样的一笔开销。但我知道，父亲也绝不是说说，他真心实意地希望我吃个好身体。

那天是个星期六，望着父亲消瘦的容颜，我的内心难过极了。一米八几的身高，一人能够轻松扛着灌满粮食的麻包，曾经那样高大魁梧，如今是患着什么魔鬼，消瘦成这般模样！关于病情，我不能直接问父亲，也不能问母亲。等哥回来再说吧！

就这样一直静默着坐在父亲的炕边守了一下午。父亲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子，一睁眼看到我还在，就催促说：“快高考的人了，去看书学习吧！”我大约是拿了一本书，上床坐在了父亲的脚底下。摊开的书只是道具而已，而满脑子都是父亲的病。隔一会儿给父亲倒杯热水，隔一会儿问还要服用哪个药，父亲脑子还是很清楚的，哪一种药每天几次几粒都知道，一定不是脑病。

晚上，哥哥们都回来了，父亲显然很激动，示意让扶他起来，斜依在床头上，眼中放着少有的光芒。

“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父亲一字一顿背完这几句话，又从床头顺手拿起烟盒抽出一支雪茄，自如地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大哥恭敬地打响了打火机正准备点烟。二哥轻轻在大哥背后用指头点了一下，急忙夺过打火机，说：“大夫说暂时还不能抽烟，再恢复一阵子，好了再抽。”说完就拿过了打火机。此刻，我看到了二哥恳求大哥的目光，仿佛在暗示着什么。只见父亲恳求似的，孩子般地说：“我再抽最后一根，嗯？”小哥又看了看我们几个，目光快速地交流着，又从二哥手里夺过了火，给父亲燃起那支早已夹在指间的雪茄。

只见父亲向前倾着，显示很努力的样子。深深地一口，那脖颈形成两条暴起的筋骨，只看到皮了。父亲已经瘦骨嶙峋了。我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努力控制着泪水。然而，父亲一口一口深深地吸进，缓缓地吐出，似乎很享受，眼光再一次灵活起来，继续说道：“以后没有我了，你们弟兄几个要团结友善，把日子过好。孝敬你母亲，她一辈子不容易啊。另外，小妹最小，还没有出嫁，没有个归宿，你们都成家立业了，也要好好照顾她啊！”听着父亲疑似临终遗言的话，我们几个无不动容落泪。此刻，屋子里寂静得只能听到我们几个的啜泣声。从父亲口中徐徐吐出的烟雾渐渐地上升，又慢慢地飘向窗外去了。

不久，厨房那边传来了母亲的呼唤声：“孩子们，来端饭，吃饭了！”很快地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母亲示意让父亲也跟大家一起吃饭，哥哥们就搀扶着他下床和大家坐在一起。好久全家人没有这么坐在一起了！父亲兴奋得拿起筷子并发号施令：动筷子，吃！

还没等我把菜放到嘴里，父亲已经吐出了刚才放进嘴里的烧茄子。“哎呦，咽不下去，疼死了！”父亲痛苦的样子，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晚的饭菜剩下了大半，得知实情后，谁也吃不下去了。

原来父亲得了食道癌，经三甲医院检查，认定癌症晚期。医生嘱咐哥回来好好照顾，尽力满足需求，安度最后时光。尽管没有告诉父亲实际病情，可是他似乎感觉到了，才说了那些近乎遗言的话。

那晚，屋子里格外静谧。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屋檐，悄悄地从窗棂照了进来，把父亲盖的被子上的牡丹图案映射得清清楚楚。我伸长了脖子顺着月光向外望去，上弦月，皎洁明亮、清澈如水。父亲看到了我的举动，也被明月吸引了。大声地唤着哥的名字，让把他带到院子最敞亮的地方，搬一把躺椅，后背垫上靠垫，头斜靠在椅背上，仰望苍穹。我们也都陪坐着。

夜静月明，无人言语，也无人走动。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说，外面凉了，回屋休息吧！父亲才收回目光，把我们兄妹几人一一端详，目光深情而有力，期待而留恋，似乎想把我们都装进他的脑海！等母亲再催促他回屋休息的时候，他再次仰望星空，不舍地说：“让我再看一眼这月亮吧！”

庭院里硕大的梧桐枝丫交错参差，月光依旧可透过枝头把冷光撒在父亲的脸上，斑驳的月影时而暗淡时而明朗。我抬头看去，月亮周围布满了乌云，它尽力躲开了大块的云层并在乌云稀薄的地方露出容颜，眼看又有一大片乌云又要将它遮掩。我也说：“回吧！”在大家的催促和搀扶下，父亲边往回走，头还往后仰面看着天空，临进屋子前，又说：“让我再看一眼这月亮！”

第二天是周日，下午我就又返校学习去了。新的一周，我们高三师生又紧张地复习功课了。就在那个周四早读时间我接到了电话，那个有月亮的晚上竟是我与父亲的永别了。

今夜月如钩，时隔三十年，曾经照耀过父亲的月亮，依旧明朗清澈，可那个留恋月亮的父亲却再也不能与我们相见了！

父亲那炽热的目光一定是在牢记我们的模样，即使孟婆汤也不能阻隔他的记忆吧？

如今我已是年近半百之人，父亲有力留恋的目光和那句“让我再看一眼这月亮”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