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

01 

村西头的广场上，有一颗桂花树。那棵桂花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冠大叶多，雨天可以遮风避雨，晴天可以避暑防晒。每天清晨，桂花树照例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它密密麻麻的叶片的同时，迎来它的第一拨客人。五个背着书包穿着蓝色校服的小男生来到了树下，站在塑像前，对着英子行队礼。这是他们每天上学之前的必修课，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没有英子，他们哪里还有机会上学？哪里还有机会长大？

这尊塑像，一袭白裙，一双泪眼，摊开的手臂像是在拥抱什么。

她叫英子，一年前，村里人经常看到她。一身素洁的黑色套装，丝毫不影响她错落有致的身材和闭月羞花的容貌。她总是令人费解地抱一抱桂花树硕大的躯干，喊一声大钢，然后安安静静地走到树下的水泥桌凳旁，用手理一理俊秀的发丝，轻轻一甩，顺势坐在靠近树干的凳子上，开始她一天的倾诉和自言自语。

“大钢，你在那边还好吗？不要惦记家里，爸妈有我呢，你放心吧。”

“大钢，我学会烤面包了，可惜你吃不到。我记得你特别喜欢吃面包，特别是那种夹着豆沙馅的，我买了红豆沙、绿豆沙、还有玫瑰豆沙，特别好吃，玫瑰豆沙不仅甜，还特别香，我替你多吃了好几块。”

“我每天来找你说话，他们都笑话我，都以为我是想你想得生病了，精神不正常了，其实我特别正常，只是不想跟他们辩解，辩解有啥用？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才不怕。”

“我昨天回去晚了，可能着凉了，肚子疼了一宿，真难受。我想起了你在家的时候，我肚子一疼你就给我揉，还给我冲红糖水，昨天晚上真想你呀，你听到我喊你了吗？”

“你走得太急了，要是给我留下个孩子就好了，我就不这么寂寞了，可惜不能如愿。不过你放心，我过几年想领养一个孩子，让他跟你姓，延续咱家的香火。我要把她养大，还要告诉他，你是他的爸爸。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呢？我猜你一定喜欢女孩，因为我太了解你了，可是咱妈一定想要男孩，老人都想要孙子。我呢，想要一男一女，可惜我一个人养会很吃力，到时候看情况吧。”……

桂花树仿佛能听懂英子说的话，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响，好像在仔细倾听，又好像在轻声安慰，它不厌其烦，始终如一地陪伴她，任她拥抱，任她哭泣，任她傻笑。

02

英子口中的大钢，是她的丈夫，是一位塔吊工人，高空作业者，很危险的职业。在一次大风降温天气，大钢负责的塔吊出了点故障，必须上去修理。他看了看被八级大风吹得有些摇摆的塔吊，有些心虚，但是故障必须排除，否则影响了工期，会被处罚的。大钢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给英子发了一条微信：老婆，我永远爱你。哪知这句话竟然成了他和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大钢爬上塔吊以后，再也没能下来。

自那以后，英子就每天重复着那样的日子，去找桂花树说话。

对于她是不是疯了，所有人都避而不谈。表面看起来，她依旧很干净，很轻松自然，很流利地和过往乡亲对话。

“英子，该回家了。”

“好的，奶奶在家呢。”

“英子，天快黑了，回家去吃饭吧。”

“嗯嗯，我这就回去。”

从桂花树下路过的妇女们，都不会忘记和英子说上几句话，她们都看破不说破。放学的孩子们偶尔也会喊出不好听的话，英子并不生气，很平淡也不辩解，好像懂得童言无忌的道理。

03 

又到了夏天，一个十分炎热的日子。英子换上了一身洁白的长裙，越发的好看了。看着桂花树下的英子很平静的在那里自言自语，邻居王奶奶对王爷爷说：

“整天唠叨的都是她永远也回不来的男人，这是不是相思病哟。”

“啥呀？你见过相思病么！”王老爷爷是文化局退休的干部，对老奶奶的话不以为然：“人家这个是骨子里的思念。这种阴阳两隔的牵挂，其份量肯定更加沉重，这真是多少事，欲说还休。”

六月的天像猴子的脸，说变就变。几声炸雷，一阵狂风，太阳被乌云笼罩得严严实实了。王爷爷对王奶奶说：“快去收拾你晒的衣被。”

王奶奶喊英子：“英子，马上来暴雨了，快回家吧。”

英子听到了王奶奶的话以后，立即回答到：“哦。我这就回去。”

英子的家，就在镇子的西边，离桂花树不远。过了广场边的公路，往去王爷爷家的那条小巷，30多米距离。

英子正准备过公路，狂风暴雨炸雷突然一起发作，英子迟疑了一下，停留在了广场边的雨亭里。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连续的炸雷震耳欲聋，狂风刮得人站立不稳。

就在一阵带着火光的炸雷响起的时候，只听得哗啦啦的树枝撕裂声。原来是桂花树的一个大树丫被雷击中撕裂，又被狂风刮起，倒向不远处的高压线。

一道火光闪过，高压线被压断，一端挂在王爷爷家的牛栏上，一端连着变压器台，中间刚好横跨公路中间，贴在地面不易被发现。英子一急，大声呼唤王爷爷，但她的声音怎么也抵不过狂风和雷雨声。估计没有得到王爷爷的回应，她是不会离开了。只见她不顾倾盆大雨，站在了公路的中间，守护着这段危险的路。

雨中的英子在不停喊叫王爷爷，白色的连衣裙早被雨水浸透，她焦急地飘来舞去，就像一个仙子在雨中飘舞。

危险找上人的时候，往往是接二连三的巧合。就在这时，镇中心小学放学了，一群小男生向危险地段走过来。英子跑过去示意他们别过去，他们反而取笑英子是疯子，哪里会听得进英子的阻挠。眼看离高压线越来越近，英子更着急了，高声喊叫到：

“同学们听我说，前面有高压线，危险得很。等雨停了再走别的路回家吧。”

“疯子，疯子，疯子。大雨来了，快跑啊！”几个男孩子逃脱英子的阻拦，毫无顾忌的飞跑起来。眼看那个大个头的男孩就要碰上高压线了。说时迟那时快，不知道英子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只见她健步如梭冲向带头男孩，就在男孩的脚快要落在高压线上的节骨眼上，英子跳将起来，嘴里高喊着“请叫我英子！”一掌将男孩推向一边……

04

第二年的春天，桂花树依然郁郁葱葱，雷击撕裂的地方发出了新芽。

树下的石凳不见了，多了一尊塑像。湿透的白色连衣裙，紧紧裹着苗条的身躯，双手敞开着，像是在拥抱，又像是在劝说。水磨大理石的塑像底座上，两个隽秀的楷体大字格外引人注目：英子！

被他救下的那几个小男孩，每天早晨上学之前都来这里行礼。每逢周末，中心小学都会组织全校少先队员到桂花树下开展活动，从头到脚地擦拭一遍英子的塑像，还会给桂花树浇水。

王爷爷和王奶奶成了塑像的义务守护人，也是义务解说员。每当有人来缅怀参观，王爷爷都会极其认真的给她们解说英子的故事，虽然没有任何的夸张和虚构，只是平平淡淡的叙述当时的真实故事，但是听过讲解的人都仿佛觉得，那棵桂花树就是英子，永远傲然挺立，永远郁郁葱葱，永远洁白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