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题材类的文学创作,应当算是文学创作道路中最为难走的一条路。因为历史题材创作是记录过去发生的真实的非虚构类作品,但又要对缺失的事实部分合理虚构,对看不见的真实进行适当弥补,它既要尊重、还原历史事实,又要有合乎逻辑的虚构想象。只有遵循历史规律,在事实基础上进行必要的艺术加工,对历史“缺失”进行合理“填充”,才能算是合格的历史题材创作。这样的历史题材创作工作,虽然艰苦,但有价值。
历史讲述的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历史文学创作是还原过去发生了的事情。创作已经有结果的历史题材文学作品,与创作可能发生的事情的一般虚构类文学作品,根本区别是前者要在学术研究的基础上进行想象,后者可以在想象中进行合乎生活常理的文学创作。也就是说,一个要在真实的基础上进行“想象”,一个要在想象的基础上“合理”。
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要让读者感到真实,这样的作品才会让人感动。
这种“真实”来源于“细节”,是文学创作中最为关键的部分。
著名文学大家贾平凹在《没有细节一切等于零》里说:“细节的观察就是在世界的复杂性中,既要有造物主的眼光,又要有芸芸众生的眼光,你才能观察到人的独特性。现在没有人不会编故事。你可以坐在房子里随便编故事,如果你有细节,你的故事再编,别人都说是真实的。如果你没有细节,哪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别人也都说你是胡乱编造的,这就是生活气息。”历史题材文学创作中的“细节”,不是一般文学(特别是虚构文学)创作中那样,可以任意凭空想象、按照创作设计安排,随心所欲杜撰,而是必须要在特定历史条件下,进行符合特定历史事实的合乎情理的想象。
这样的想象,其实是在深挖细掘原来历史事件上的科学研究,是对湮没于历史尘埃中的某些历史事实的真实还原。当然,过去的甚至已经消失的历史,“还原”也好,“弥补”也罢,与原本的真实肯定会存在一定差距。要想使有可能在某个不经意间又冒出来的本来面目,与“想象”缩小“差距”、尽量吻合,历史题材文学创作者自然要在追根溯源上下足殚精竭虑的功夫,为逝去的历史打造出恰当的“零部件”。
周庆老师《成都凤凰山的八次开发》一文,就是在符合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进行的合理想象。凤凰山的第一次开发,是秦时二张(纵横家张仪、郡守张若)挖土筑城。“去城十里”挖凤凰山土,修筑成都城,最后还使“城延五里”。因为有文字、画像石、画像砖、祭祀土台等的佐证,再加凤凰山“土有黏性”,于是,在两千多年前的“运凤凰山土修筑成都城”,在周庆老师笔下也就成立。“刘禅学射”“张观隋记”“盛唐兴观”奠定了凤凰山作为离成都城最近的游玩胜景,不仅在于它本身的高度,更在于它承载的人文底蕴。接着,因为凤凰山下有开阔洼地的缘故,“凤凰山机场”应运而生。新世纪开始的“凤凰山音乐公园”开发,让凤凰山涅磐重生,再现丰彩。
根据可以看到的文字与文物,可以联想到当初的人物和事件;搜集传说和故事,也可以浮想到历史的过往及演变,但历史的真实需要它的合理才能流传。两千年前筑城的泥土有可能不能证明来自凤凰山,但地理位置、出土文物可以说明凤凰山之于成都城的重要,凤凰山的开发也不一定是子虚乌有;三国刘禅、隋唐宋道观、凤凰山机场、凤凰山音乐广场,都是以史实、事实为依据证明真实存在的事件人物。在这样真实基础上的挖山运动、皇室弟子、神仙道观、现代变迁中的各种细节,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台亮相。
于是,“挖山成湖”诞生“万岁池”,万众娱乐凤凰山,有方志、经书、土台为证;三国刘禅将演武场转化成为娱乐场所,很是符合自古以来纨绔子弟的习性;隋朝佛道盛行、巫胜于医,神仙鬼怪自然居于“仙山”,正好大唐盛世,社会风气进一步开放,凤凰山成为一座“仙人”“诗人”“官人”“游人”齐聚之山,也就顺理成章。周庆老师引用不少方志图册、搜集大量诗词歌赋,对凤凰山的每次开发都引经据典,对每个细节都予以细致描绘,把“离城十五里”的凤凰山描写成一幅世外桃源图,是在经过考察取证之后的“顺延”想象,是在“骨骼”之上填充“血肉”,历史就在合理想象中复活。
凤凰山第五次开发的时间是宋朝。有宋一代,成都已经发展成为西南的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再加上宋代成都发达的商品经济以及良好的印刷技术等因素,成都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成都活跃的市场经济让城市更加繁荣,宋代成都的人文发展自然更加繁盛。“终两宋之世,吾蜀人才臻于极盛”(《<宋代蜀文辑存>序》),崇文、重文的社会风气,涌现出史学、理学、医学、佛学、艺术等诸多领域的佼佼者。此时“离城最近亦高”而且充满传奇故事的凤凰山,成为官民争相游览、仙道修炼养身之地,经过文人墨客的经久传颂,更是沸沸扬扬。近现代的几次改观,有目共睹,当然更不容分说。
美国著名作家瑞恩的非虚构文学《最长的一天》之所以成为经典,他创作这本仅仅二十万字的书,却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查阅了浩如烟海的美、英、德三国报刊,研究了大量文件档案,其中包括德军将领冯·伦德施泰特与隆美尔的作战日志。他与三千个幸存者取得了联系,并亲自采访了其中的七百人。可以说,瑞恩先是一名优秀的学者,然后才是一名杰出的作家。周庆老师将凤凰山这两千多年来的历史烂熟于心,条分缕析,于是便渐次归纳总结出这八次事关凤凰山的重大命运。神仙皇帝、王侯将相、道观机场、娱乐公园,尽管有传说轶事、诗词歌赋为证,但传说轶事、诗词歌赋也是人为创作,这仅仅给后世历史题材文学创作提供了再创作的丰富机会而已。在历史题材领域创作颇有心得的著名军旅作家王龙说过:“历史作家应该如同冷静孤寂的剧场里,最后那位泪流满面的看客,目睹江山兴亡、人来人往之余,他的笔游走于古今中外之间,时而游园惊梦,时而抚剑长歌,恨则深入骨髓,爱则眼含泪水,必须满带内心情感的丰厚与真诚,对当下怀有执着而敏锐的探索精神。”周庆老师就是这样一位耐得住寂寞,善于从历史深处打捞细节的作家,他的历史题材文学创作才显示出特有的价值。
如果说《成都凤凰山的八次开发》是一座山的历史变迁,具有不可变更的逆转性,只要紧紧抓住它的几次重大转折,再加以合理想象,在“骨骼”上丰满“血肉”,那么,《在金牛寻找大家》一文,则是在一处废墟上寻找到了一位名人的精神家园。作为中国近代音乐史上的标杆性人物叶伯和,对许多热爱音乐的人来说,是偶像般的存在。无数人已经以为“叶伯和”只是留在浩瀚历史的一个名字,却不知道叶伯和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甚至居住过的房舍,至今还有遗迹可寻。周庆老师应该是见证者,自然也是幸运者,更是有突破的发现者。
“2021年12月20日,金牛区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杨君伟一行中午时分来到了西华街道青杠社区的青杠六队,他们在竹林深处觅得了一处残垣断壁。”这处“残垣断壁”就是叶家大染坊。于是,关于一代大师的寻踪之旅就此展开。诚然,关于叶伯和的资料,在各种文档里都可以查到,特别是时不过一百年,人们口口相传的轶事传说也许更接近“正史”。但真实的人和事,并不代表真实的思想和不可直见的精神。《在金牛寻找大家》的精髓,在于通过书写“看得见”的事、物,描摹“看不见”的思、想,塑造出了叶伯和的精神高度。“大家”即是高度,一种人人仰慕的高度。国内历史题材文学创作的许多著名作者,都擅长此道,他们对周庆老师《在金牛寻找大家》一文都给予盛赞好评。
叶伯和的生平事迹,在音乐、文学、教育方面的造诣,以及他在《三十自叙》中写的“母死弟亡城市变,都为军人大激战”的社会动荡、民不聊生,都是可以看见的事实,但他内心的悲怆、造就他最后成为“大家”的因由,这不但要从“事实”中去发现,还要在“事实”基础上去发掘。周庆老师通过写他看到的叶氏遗迹表像,把叶伯和饱经沧桑而又卓有成就的一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并且,这篇《在金牛寻找大家》在篇末发出的呼吁,对应了标题中的“寻找”,表达出了作者对历史名人那种深切的爱戴,以及当下人们应该对历史名人求索精神的弘扬赓续。在地文化不仅是寻根、发掘,更是复兴、传承,名人与文化相互结合,对今天的经济振兴尤其具有重大意义。历史题材类的文学创作,“复活”历史名人最为重要的就是树立一种思想。无疑,《在金牛寻找大家》做到了这一点。
作品是作者的孩子,历史题材类的文学创作是作者在全面透彻了解这段历史后,对遗忘了的历史打造合适“零部件”的工作。要让“后生”的“历史零部件”契合原来的历史“躯体”,让“重生的历史”具有鲜活的生命力,经过历史题材文学创作者打造出来的“零部件”,不但要“合身”,而且要有真实的生命力,这样才能让“零部件”更实在、有思想、能“存活”、会“生长”。这也是有的历史题材文学创作者只凭借神话传说、野史趣闻来进行臆测遐想、任意编造,结果不是误导他人,就是自掘坟墓。
写历史离不开写人,写人就是写历史。如何将一段历史真实复原,不仅是要在大量泛黄的故纸堆里寻找千丝万缕的相关记忆,还要仔细搜寻被遗忘的蛛丝马迹。去伪存真、去芜存菁,在“真”“菁”基础上进行提炼、修补,在真实与虚构之间反复穿插,尽量把历史遗留下来的碎片形成一个完整、精美的图案,这需要运用丰富的历史知识作填材、充满智慧的想象作粘剂、精绝隽永的文笔作颜料。历史文学创作的重要核心,即是联系真实与虚构,或者说将“虚构”转换为“真实”的细节。
细节可以是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也可以是通过他们说出来的话或者做出来的事,产生的某种贴近真实生活的效果;细节可以是事物的一点一面、一处遗迹一段追忆,也可以是透过它们或实或虚的展现或者由此联想而衍生出来的感慨,让生活的真实扑面而来。通过细节,才能书写充满同情、真情、温情的人物;通过细节,才能创作具有史识、史鉴、史胆的作品。
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没有丝毫加工,也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完全虚构。虚构与非虚构,都有合理想象,都要有真实的生活气息。历史题材文学创作的真实,是发生事情的不可虚拟;历史题材文学创作的虚构,是对曾经发生但已经被时间遗忘的事情的还原。这二者最终都归结于塑造一种思维,不管是人,还是物,或者某个事件,必定都有其独到的内涵。所以,历史题材文学创作只是比一般文学创作多了一些难度,最终与所有文学创作都殊途同归。
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都不是随意杜撰出来的,它的形成和产生都有其必然性。因此,在把握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时,如何尽可能做到合情合理就显得十分重要。
站在岁月的长河里,踏在时间坚硬的轮廓上,拔开湮没身躯的历史尘埃,用文字给后来人树立一道不断往前攀爬的阶梯,对被历史遗忘的部分进行合理的想象,让它真实还原,这是所有历史题材文学创作者肩负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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