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
什么东西都有
可唯独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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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9月28日,古城西安,阴天小冷,秋色笼罩。
早上,母亲还是六点起床,七点前做好早餐,接着收拾几个房间的卫生。
我们之间没有问候早安的习惯。母亲只是习惯一起床,就来我和姐姐的卧室看看,我只是习惯一起床就去看看我的小外甥女------
楼下公交站牌处停经的公交,报站声清晰急促。
269,开往灞桥湿地公园。
2
中秋那日,乘坐269和家人去湿地公园看荷塘秋色。
车走了很远,母亲说,“这座城市没有边界和尽头呀!不管朝哪个方向,都走不到尽头,像一张无垠的大网。”她望着车窗外,盯着往来的景,目光悠远而空洞。
“妈,你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能想到的就是买辆车,然后沿着城市的边缘环绕一周,告诉母亲,“妈,这个城市是有限大的,这就是它的边界,它的尽头,它像我们住过的村庄、我们的小镇、我们的县城,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北到城南,都是可以丈量的。它在你的眼睛、脚掌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内。它不像穹顶,从上而下,直扣下来,行走的人群需要搀扶着战战兢兢地前行。”
3
来省城快十年了,我从未关注过我的母亲是否与这里融合,也从未留意过她的情绪。只有生病了,才会问问,也就是嘱咐吃药、看医生而已。
那天,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母亲,对于这个庞然大物般的城市,这十年来,她一直没有“在家”的感觉。她的疑问、她的无力、她与城市的陌生,这么多年,一天天地累积着。
对她来讲,城市像个大谜团,她猜来猜去,却云里雾里,触不到尽头、看不到边界:
我们读书的地方,她不知道;我们上班的地方,她不知道;我们出去,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谈了什么话,她都是不知道的;
回到家,我们也不会像儿时那样,向母亲讲述外面发生的事情,更多的时候,即便面对母亲的询问,我们也是爱答不理、敷衍了事,她就只能独自揣测着、操心着、忧虑着;
她也会向我打听姐姐的工作和交友,也会向姐姐打听我的工作和交友------
她被城市冷落着,也被我们冷落着。
她触不到城市,也触不到我们的生活。
虽然,她住在这城里,生活在我们身边,可是她触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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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们打声招呼就甩门走掉,母亲先是趴在猫眼看,转而又匆匆忙忙地跑去厨房,踮着脚尖,伸长脖子,等我们出现在楼下,直到看着我们上了公车,才肯罢休。
所以每天,她所知道的,也就只是我们乘坐了哪路车,大概去了哪个方向,几时离开家的。所有的日子里,她的内心不知如何地排山倒海,但每天就只是这样一尘不变地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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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广场舞随着天气转暖也热了起来。
“妈,去小区广场或是对面大广场上,跟大家一起去跳广场舞吧,你那么爱唱爱跳,别老宅家里。”
“唉,跟人家沟通不了,懂不了我的话。”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理由,从前,她总说“太吵”“蚊子多”“太累”------
我想起自己一年级时,随父亲工作调动,换了新学校,整整一年,除了上课回答老师的问题外,没有讲过几次话。身边的同学都说地方方言,我一说话,他们就哄笑、模仿,我感到尴尬、窘迫,好像自己做了一件丢人的事情。久而久之,为了避免这种不同,我宁愿不张嘴说话,由此,我成了那个被老师所谓的“沉默的小绵羊”,所有的评语,都会写到“性格内向,沉默寡言”,直到四五年级以后,我才从这样的状态中慢慢解放出来。
天知道,我话很多,却憋了那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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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的母亲,她奈何不是遇到了大难题,同我幼时那样。
虽然成人的包容、城市的包容从未拒绝过她,但她的内心是胆怯的,她害怕一句简单的话需要重复多次,却依然不能被理解的尴尬,她害怕制造麻烦,她害怕浪费别人的时间,害怕对方的不耐烦------
我想起我过世的外婆,在晚年时,当她的听力变得越来越差的时候,她是那么地拒绝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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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如果母亲没有问我城市的尽头在哪里,我大概还是会糊涂着,还是会浑浑噩噩地认为,老人,只要身体健康就万事大吉了。她在生活里遇到怎样的困难,我不知道;她在外面的生活中,遇到过怎样的局促,我不知道;她对陪伴、鼓励和交流的需求,我更是不知道------这十年间,我们从未主动关注过她在这座城市的生活。
她在这里,形单影只,那么地孤独与陌生过。
而面对庞然大物野兽般的城市,她的无力地张望和触摸又是那么的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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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扶着我们一步步长大,倾其所有,把全部能量输送到我们身上时,她对这个世界的勇气却越来越小。
想起《海上钢琴师》里面的台词:“在那个无限蔓延的城市里,什么东西都有,可唯独没有尽头------我可以在有限的钢琴键中创造出无限的旋律,但我无法在无限的城市中,无尽的街道间找到属于我的空间。令我恐惧的不是我所见,而是我所未见。”
“妈妈,这就是城市的边缘,像我们的村庄、像我们的小镇、像我们的县城,城东到城西,城北到城南,你走得到,看得见,摸得着。”
2016年的中秋,灞河桥上,我拍到满塘秋色,还有你的迷惑和孤独。
晓雪涟漪
2016.9.28
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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