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在秋天,总是最有意味的一种植物。且不说在画家笔下,长空万里,一支支诗意的穗子轻轻摇曳,呼应着浩大的雁阵。就是在结束了一天劳作的农人眼里,随风发出沙沙响声的芦苇,也是一道最美的风景,足以荡涤一天的疲惫。
《诗经 国风 秦风 蒹葭》是童叟皆知的名篇。“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说不出为什么,就是感觉到好。莽莽苍苍的背景,缥缈神秘的伊人,凉凉的深秋,追思不得的惆怅,简直是一幅画,一首歌。当然,《国风》本来就是各地民歌,只是,我们已经不知道远古时候的调子了。
查资料,“蒹葭”,是一种植物,指芦荻,芦苇。蒹,没有长穗的芦苇。葭,初生的芦苇。这说法当然是专家研究的结论,可我还是存有疑问。在古代,人们给不同时期的植物或动物,起了不同的名字。就像芦苇,初生的和没长穗子的,名称就不一样。据说抽了穗子的芦苇,有一个专有名字——萑苇。白露为霜的季节,芦苇当然是抽了穗子的,而用蒹葭而不用萑苇,却不知道什么原因。
流传的过程也是美诞生的过程。“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无论怎么读,也比“萑苇苍苍,白露为霜”好得多。音节和谐,就是汉字本身,也觉得好看得多。这情形就好像明星刚出道时,一张陌生的面孔,看不出多美,后来反复欣赏,就感到越来越美,甚至美到不可复制、不可超越。推而广之,一幅画,一首歌,一种美食,一类风景,甚至一种文化,都是在熟悉了解的过程之中产生感情,进而发现它的美的。
我们的老家,芦苇有两种,一种叶和秆粗大,穗子短而紧凑,我们就叫它“苇子”,还有一种,叶和杆都略显细长,穗子也细长分散,很多画家画的芦苇,就是这种,很漂亮的,我们叫它“荻子”。我想,“蒹葭”,说不定就是芦苇的总称。包括抽穗的和没抽穗的。
家乡不管是池塘沟渠边,还是大片的水域里,都长满了芦苇。春水初生,春草初长,一支支,一片片,从冰清的水里,抽出来,涌出来,儿童们摘一片叶子含在嘴里,吹出清亮亮的哨子来。这是蒹葭的声音,是《诗经》里的歌谣,是最原始又最清纯的咏叹调。
每年的芦苇抽芽的时候,家乡的男子汉们就要打好包裹,踏上走南闯北的征程。从此,“天之涯,海之角”,梦中总会有芦苇的影子,一望无际的芦苇,翘首以待的家人,是不是在这些讨生活的异乡人心里,也会有伊人在水一方的画面呢?下一次归来,看到昔日垂髫少年,像身后的芦苇,拔节一样窜的老高,将要搭到你的肩膀,又是一番怎样的感慨呢?
最让人感慨的,当然还是秋天的芦苇。
一片片的芦苇,抽出硕大的穗子,像高举的手掌,向着天空招摇;又像毛笔,在长空里写下深情的呼唤。随着长空雁鸣,奔波了一年的游子开始还乡了。他们从四面八方,披着星光,戴着月辉,往家的方向赶。芦苇所在的地方,就是家在的地方。
往家赶,赶在立冬之前。把庄稼收回来,把茅舍修整好。修整茅屋的原料,就是大塘里无边无际的芦苇。把芦苇割下来,打成长长的捆,一排排铺在屋顶上,可以为一家人抵挡严冬的寒气。把芦苇打成苇箔,又细密又漂亮,铺在屋顶的最下层,就是现在的天花板,估计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住过这样的茅草房。
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有“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之句,看来,中国底层的住所,一千多年来没发生大的变化。茅草房变砖瓦房,砖瓦房变砖混楼、框架高层,还是近三十年的事情。芦苇,离人们的生活越来越远,而《诗经》里的“蒹葭”,却随着文化的传承,在灵魂的家园里大放光彩。
前几天,在上下班必经的小路旁,竟然发现了几支芦苇。它夹在路边绿植中间,显得单薄和羞涩。学校建在郊区,路的一旁就是围挡围住的农田,矗立着“**建筑公司”的牌子,明年,这里将竖起一座座高楼,一个现代化住宅小区将取代现在的这片农田,估计,这几支芦苇,也将踪迹难觅了。
不知未来,在关于家乡的记忆里,芦苇会变成什么样子?
帕斯卡尔是一位天才的哲学家,他曾经说:“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而放在中国人身上,人这只芦苇的思想,大概应是从家乡发源的吧?“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芦苇,不只是有关于爱情,还有关古人的生活,可做房屋的材料,可编生活用具,可做成渡水的草筏子,苏东坡《赤壁赋》里说“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芦苇,还寄托了文人追求自由的愿望。
从这个意义上说,“一苇可航”不只是一个成语,还是一个事实,更是一个梦想。芦苇,在精神的领域,摇动着它硕大的穗子,指引着灵魂求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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