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梵音谷,族学。
族学设在王宫一侧,依偎着一处烟雾缭绕的怀江山,山脚下殿宇是学堂,山中林间空处也是学堂,不拘一格,有些特色。
当我法相庄严的列席出现在佛理课时,不光凤九惊讶,连城燕池悟惊讶,连那教课的先生也惊讶。惊讶过后他们看看凤九,又不怎么惊讶了。近来,我同凤九的亲近,他们不是看不到,只是不敢当着我的面问罢了。
教佛理的先生,按照臆想肯定是个老头子,白发长须,皱纹深刻,不然仿佛参不透似的。这个夫子却不是这般,我记得看到重霖找给我的科目表上,佛理教习先生一栏上写着德裕二字,我不禁多看了一眼,确实是,细想好像也只能是他。因为以比翼鸟一族三万岁的寿数,怕是再有天资悟性说然也不好说能参透佛理,而他,这个十几万岁的精卫鸟,如果从这一族中挑出一人教授佛理,哪怕只是看年纪,他胜任此职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
德裕见我到来,领着众学子齐齐来我座前参拜,我随意坐在一旁的软座上,挥袖免了众人的礼,只淡淡道:
先生只管授课便是,本君不过随便来听听,不必拘束才好。
德裕恭敬谦虚道:是,八荒皆知帝君极通佛理,臣若所言之失,还请帝君指正。
略点个头,我从袖中拿了茶壶茶碗出来,从容坐在一旁喝起茶,仿佛这一切与我无关。德裕开始授课,我有意无意的听着,渐渐发觉,他讲的佛理很有些意思,是拿故事串起来的,故事引人入胜,末尾加上一句佛经,无需更多注释,众学子无不是一脸了悟。
教学这个东西,不是人人都可以,像我这样霸道怕麻烦的,只肯教有缘者一人而已,教犹心得;而有些人,比如德裕,又比如墨渊,他们有足够的耐心,可以因人而施教,这堂佛理课便是印证,在场学生,资质参差不齐,最终解释的佛经,个人感悟恐怕很是不同的,可是所有人皆听得兴味盎然,因为故事易懂,也吸引人,
能将一堂佛理课教成这样,是不容易的,先生本身是个通识之人,且课前做了完好的准备,故事挑得精致不牵强,算是难得。
我不禁多看这个原身是精卫的护法德裕一眼,长相斯文,行为雅致,我第一次见他觉得有连宋的风范,接触下来发下他没有连宋的风流不羁,为人更谦逊。我大致知道,他是为报恩留在比翼鸟一族的,心下稍微觉得有些屈才了。
一堂课我不过略听了一部分,起先我怕佛理枯燥,凤九不耐,于是过来看看,如今看来,这样的讲授,于小狐狸这样举一反三的心性,是再好不过的,于是我也便提早遁了。
梵音谷,水牢。
连宋的水系术法课程开始的晚一些,他一时还无事,我便寻了他来,同往再审护法颜佳,以探缈落的遁形和下落,若说她这一趟便止于此处,我是不信的。如今蔓生被我幻灭消散而去,玄冥确信弦清举止正常无异,余下不过这个护法颜佳一人。
当日玄冥到我跟前负荆请罪,直言颜佳曾出面以弦清母族的身份施压,又听闻弦清能重回本族,乃是作为族长的颜佳首肯,两者连在一起想想,颜佳此人的算计,好像不止最近而已。之前审她之时,她将一切归于对我的爱慕执念,我是有质疑的。她这样的人,工于心计,专于媚术,要说我便是她的执念,我自是不会全信。即便是真的,也不会仅此而已。
将到未到水牢时,遇见了一个人,正徘徊在水牢附近,被连宋的禁制术挡在外头,神情有些焦急。这个人,却是梵音谷的另一护法仁佑。仁佑此人话不多,我对他印象并不深,总是作武将打扮,腰间带着一柄刀,刀柄宽大缠着褐色的丝带,他的模样也算得英俊,但较德裕而言,是更为粗犷的男子相貌。
我与连宋对视一眼,对于他出现于此处,皆有不解。仁佑见我们前来,踌躇了短暂一刻,前来行礼请安。我免了他的礼直接问道:护法徘徊在此是非之地,可有何因由吗。
仁佑复又跪下去抱拳道:臣有不情之请,请帝君慈悲,留颜佳性命。
我这才意识到,他似乎对颜佳有情。可是我只是问他:护法何以有此一求?
德佑皱眉沉默,似乎有什么说不出口,半晌才说下去:
臣与颜佳,自幼一同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更曾有一纸婚约。
我轻轻重复着他的话:曾有?
仁佑低声道:两家本亲厚,是家族族长所定,也算你情我愿;后来两族失和,颜佳递了退婚的庚帖给臣。再者,她三百年前下凡历劫归来,便说一心钟情帝君,心再不屑于臣。
我追问了一句:哦?你们订婚退婚是在何时?
他不假思索便道:定亲礼是在五百年前,颜佳退婚,乃三百零五年前。那时颜佳还不是族长,她那一族,同臣的母族在治理一族事务上,意思相悖,失了和睦。
他记得那样清楚,看样子是很在意的。
我再问仁佑道:如何相悖?
他踌躇半晌,轻声道:颜佳一族,曾有不臣于女君之心,被臣的母族还有德裕护法那一支镇下了。
我思忖,原来还有这样一说,听起来,颜佳下凡历劫应是受了牵连而被惩戒,她退婚是在历劫之前,与她之后钟情于我无关,想想这其中似乎哪里对不上,她的退婚更像是因母族受了牵连,为保护心爱之人的无奈之举;而她对我吗,不过几句场面话罢了。
我面无表情,淡淡对他道:护法似乎对此人仍有情,当然这是护法的私事,本君无意过问。但是颜佳此人,本君今日需再审才能作定夺发落,护法若愿意,不妨同往。
不知怎的,我觉得有这个个相熟的旧爱在场,也许比单单我们两座尊神成效更大些。
水牢前,连宋解了禁制,亲自施法带了颜佳出来,这些时日下来,颜佳已很是消瘦狼狈,衣冠沁湿着,甚至辨不出颜色来,仁佑见了,忙解了自己的外袍,几步上前去披在她身上,颜佳抬眼见是他,神色一时很复杂,有委屈,更有惊慌,接着她又瞥见了他身后不远处的我和连宋,于是强压下眼里的复杂神色,强作镇静。
我神色淡淡问她:护法清净了这些时日,可又想起来些什么吗?
颜佳强挤出一个傲娇的笑,笑在脸上着实有些怪异,她娇声道:
妾身该说的,上回都说尽了。
我沉声道:
本君说过,护法在本君跟前称臣即可,不需谦称。护法算计重树母族同弦清的关系,安抚弦清,再利用她独子枉死一事引本君入梵音谷,闹出羽雀惊鸿宴上那一出,这桩桩件件,不是本君小看护法,这样正好的计谋,并非护法一人所为。
颜佳嘴硬辨道:
妾——臣所为不过对帝君一点执念,均是一人做事,何须他人?
我波澜不惊的盯住她, 冷冷道:是吗?
连宋在一旁帮衬:护法不如省些事,如若真用了刑,不光护法受不住,体面难保,大也家都更不好看。
颜佳沉默不再说话,看起来像是认命了。仁佑却慌忙跪倒下去,他急急说道:
请帝君息怒。
言罢又转过脸去看着颜佳,懊恼道:
我们灵族好歹也在仙籍,你如此到底为何啊?
颜佳悠悠望着他,幽幽劝道:
我这一生,不过如此了,你的日子还长,不必为我操心。
仁佑更急切了,出口已是近乎呼喊:
当日我们一同长大的情意,你虽长我千岁余,可是我们,也曾情意相投的,不过几百年,你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颜佳不再言语,只眼光幽幽的看着他,那目光幽深的,好像要把他的样貌刻画在心里。
见到此情景我脑海中渐渐闪现了一个念头,而且越发清晰。我略沉吟道:
护法口口声声称本君是你的执念,依本君看则不然,那不过是缈落吩咐你的幌子。而你真正的执念,乃是你青梅竹马曾有一纸婚约的仁佑护法。缈落以情算计,算准护法的,正是这份真心。
仁佑拧起眉头望着我,颜佳也一愣,过了挺长时间才牵起嘴角一笑,笑的很无奈,并不带一贯的妩媚:
帝君神算,臣敬服。帝君说的对,颜佳所爱,从来都只有仁佑一人。本想着有缘同他结连理之好,哪知臣的母族不争气,竟生出那样不该的心思,那是臣虽为嫡女,到底说话不算数。那场风波过后,当时的女君仁慈,未有灭族之灾,只惩戒了一族老小,臣未有直接参与叛乱,被罚下界历劫三世方可归还。
臣那时,从名门贵女,到叛臣贼子,不过一夕之间。臣想既已如此,仁佑的母族忠义,自是再也容臣不下,而他待我是真心,势必强里争取,臣不能耽误了他,故而在下凡前送去了退婚的庚帖。
那人间三世,都极为凄苦,不光居无定所,生计难料,亦所求皆不得,所爱都不能,臣不免心灰意冷。妖尊,便是那时找上臣的。
仁佑听着已惊讶不已,连宋也打开了折扇扇着,我只是静静聆听:
妖尊知我母族善歌舞,工媚术,于是在媚术修为上指点了臣,那时正是人间第三世,帝君是人间帝王,臣为贵妃,因妩媚得了君王青眼,直至青丘女君出现。于是臣又被冷落下来,由高处落下,满心凄冷,妖尊寻着臣,安抚慰藉,她要臣为她做些事,便是帝君已知晓那些事。
臣再怎么说也是灵族贵女,我比翼鸟一族向来以帝君为尊神,因此臣起初并不肯。妖尊便告诉臣,她在仁佑身上下了妖术,如果臣不应,便伤他甚至拿走他的元神——臣——
她的眼中落下泪来,不比上回对着我诉说衷情时的落泪,那是做戏给人看的悲戚,而这会却是在真的伤心而泣,真正的悲哀都是悄无声息的。
仁佑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是说,我的病乃是缈落施予妖术所致?
我问道:什么病?
仁佑向我解释:臣大约两百多年前生了一场怪病,从此后便时常头痛,这些年来无药可解,疼起来锥心刺骨,有时更会沉睡数日数月。
颜佳轻声接道:每次臣不肯行那些苟且勾当,妖尊便以仁佑威胁,逼臣就范。
仁佑这时走过去到她身旁,蹲下身去小心翼翼抚住了她削尖的脸,颤声问:你做的这些,全是为了我?
颜佳没有答复,她的侧脸,微微的偏向仁佑的手,像是取一点温暖的慰藉。她望着我,板正了身体深深一拜,眼光直直面无表情:
既然帝君慧眼已辩出一切,臣再无话可说,大错已经铸成,臣请帝君发落,绝无二话。只求帝君保仁佑无恙。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中间有故事,却不曾想是这样一个故事。即便看似邪恶之人,也会有一颗挚爱之心。只是她的眼界太小了些,她把他的安危,赌在了缈落身上。如若她在一开始便对我如实相告,也许这事情本有转机,本不必发展到眼下的情形,可谓爱恨痴怨嗔,教人了迷了眼,蒙了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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