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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坟茔苍苔满,不见黄泉白首人

可怜坟茔苍苔满,不见黄泉白首人

作者: 桃小圈 | 来源:发表于2016-03-19 19:13 被阅读31次

    春节过年回家,除了例行地探望父母和走亲戚以外,还有一件事情,便是去探望爷爷。

    一年一见。

    到家是年三十一早,明日一家即将回老家访亲,我跟爸爸说,不然我们就下午去吧。

    车行绕过崎岖狭窄的山路,抵达陵园。

    可怜坟茔苍苔满,不见黄泉白首人

    自我初中时,我们全家才举迁于这座城市。大多数我的家人们,将在这儿生活,老去,长眠于此,成为遗落故根的异乡人。

    爷爷的墓地位是特意挑的,从这里看过去,一条铁轨正气势轩昂地伸展至远方。大伯说,爷爷喜欢听见火车经过的声音,这个位置,他一定满意。

    可怜坟茔苍苔满,不见黄泉白首人

    或许他年轻时也有过踏上火车远去,从此浪迹四方的梦。

    而我印象中的爷爷,已经是他衰老的样子。抽着旱烟叶子,烧出来青灰色的烟雾,而幼时的我会在沙发上跳来跳去,用手将那些宛如叹息一般的烟圈,一个个打散。

    或者是,他用粗糙如大树虬皮一般的双手抱着我,端起盛满高粱酒的豁口大海碗,喝一口酒,再用筷子沾上一滴,让我也跟着尝尝。

    据说儿时的我就是这么被锻炼起海量,逢年过节,总是缠着大人们要酒喝,直到挨了大伯好一顿打,才悻悻作罢。

    我生日的时候,他会走很远的路,去一家小作坊提回来奶油蛋糕。虽然他不太做饭,可他下的鸡蛋面,是我至今觉得最好吃的。他那时还在一家招待所做接待员,那里的前台就成了我幼时的游乐场。

    没错,我是被我爷爷奶奶带大。后来上小学,他们开始带姑姑家的儿子。小孩子对于长辈的宠爱转移总是特别敏感,那时我还写了一篇叫做《爷爷》的小作文,借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不知道小学文化的他,看着那篇歪歪扭扭的文章时,是作何感想。

    但我跟爷爷的关系,其实并不如我描述的那般好。他脾气很大,性格倔,急起来就开始骂人。反之,到是我跟奶奶,会有着承欢膝下的亲密。

    初中前后的三峡移民,让我们搬到了河对岸去。那时我父母刚离婚,我和父亲没有房子,借居在爷爷家。

    那是段至今难以回顾的记忆,正处于叛逆期的我,争吵,早恋,打架,翘课,离家出走,像是完成青春必答的习题。

    我也记得他生气时的唾骂,让我与父亲离开他的家。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令人不安的往事,都一点一点磨去了轮廓,就像离开后的他,在我的脑海里,也渐渐只剩下一个模糊而疏离的影子。

    按理说,他的身子骨一直很硬朗,连感冒都很少得,最后那几年连烟也不抽了。

    但越是不常生病的人,生起病来,便如高山倾倒般猛烈。

    本来还以为是老年人的寻常小病,拿到诊断书时,已经是癌细胞扩散至三种癌症并发。

    家人们苦口婆心劝他住院,以瞒着他病情的方式,同样也瞒着奶奶。

    我记得他在客厅里狠狠地咒骂,一遍遍念叨着,“死了好啊!死了干净,不受这些气!”临了,声音却越来越小,到最后,竟是隐隐带着哭腔。

    也是快初春的这个时候,他住进医院。随后他的身体,就如被抽空的皮球,迅速地干瘪下去。

    一开始他还能不停抱怨什么时候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后来只剩下麻木地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请来的看护也从送他去公共厕所,到直接在病房里面端着尿盆出去。

    我记得爸爸说,有一次在病房,爷爷需要小便,他们想帮他解下裤带让他用尿盆解决,爷爷用颤抖的手指抓住爸爸的手表示拒绝,随后发出嘶哑而痛苦的哭声。

    那时候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在子女面前裸露自己,倔强如他,一定觉得万般羞耻难堪。

    六月假期,我从高中学校赶回医院看他,第一感觉是惊诧,随后泛起来无尽的心酸。

    他瘫在床上,整个人瘦到只剩下骨头,薄薄一层皮肤覆盖在上面,包裹着青色的血管,针孔扎后留下棕色的疤痕遍布。仿佛他稍微用力,骨头就能撕裂开皮肤,露出千疮百孔被摧残的内里。

    他那时已经神志模糊,大伯问他还认得我吗,他愣了一愣,然后傻笑着点头。家人调笑说今天是儿童节,你可是要给小辈们发糖啊。然后抓了一把糖在他手心,他竟然知道捧着糖,把手伸向我所在的方位。

    也是在那时,我突然觉得他不再是长辈,而退化为一个孩童。就如同他曾经照看过的,当时的我一般大小。

    我憋住没有哭出声,挤出笑容,接过他的糖说:“谢谢爷爷!”

    也是在那时,我开始残忍地想,就让他早点走吧,这样他也能少受些折磨。

    但是我又不想他这么快走,我再也没有爷爷了。

    当癌症侵蚀完他肺部的时候,医院只能使用抽痰的机器,以防止他的喉咙被浓痰堵住,引起窒息。抽痰的机器,从两天一次,到一天一次,到最后的一天三次。

    我无法描述那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我只能听到他从喉道发出喑哑不明的“呃呃呃呃”的呻吟,然后眼泪和汗水不断往外涌出,打湿整张床单。

    最后,他的身体负荷不了抽痰机,在放弃抽痰的当晚,黏液逐渐上涌堵住喉咙和鼻腔,因为窒息,他张开嘴,舌头渐渐从暗红变成紫色。

    姑姑说,他是平静离开的。

    幸好最后你走了。也好,能少受些痛。

    你居然真的走了。

    自爷爷走后,我几乎没有梦到过他。有印象的一次,是梦到我们爷孙俩走在老家弯弯扭扭的山路小道,路很窄,他走的有些累。我说,爷爷我来背你走。

    我多希望,我还有机会能背起你,走完这条回家的归途。

    可我再也没有爷爷了。

    好多事情在他离开后,通过蛛丝马迹的线索,逐渐拼凑成关于他这个人完整的描述。

    奶奶说,爷爷年轻时曾当过裁缝。姑姑说,爷爷的父亲在国民党当年被抓壮丁,至今杳无音信。大伯说,因为识字,文革的时候爷爷曾经被批斗。

    他与奶奶是家族做主结婚,年轻时在农村生产大队种地,养猪,老了时候,他们俩互相调笑“你个老东西”。

    他有两个胞弟一个胞妹,一个曾当过乡长,一个早逝,一个嫁去外地,逐渐断了联络。

    他的大女儿,因为家里穷而生病不治,年仅7岁。而他的二儿子,因为胞弟子嗣中没有男孩,被他母亲过继给胞弟养育。

    他的儿女们都很争气,从农村出来在城镇打拼,都有了立足之所。如今曾孙辈的第一个孩子,也快4岁。

    就像一棵树,通过开枝散叶,形成一个族群,背后站着子女后代,生生不息。前人已经成为一张泛黄的照片,单薄的记忆片段。而活着的人年复一年,在坟头缅怀,祭扫,直到有一天我们也化作冰冷的墓碑。

    可怜坟茔苍苔满,不见黄泉白首人

    人说祭祖烧香,两只蜡烛代表着神明的两只眼睛,燃起微光则代表点亮黑暗,使冥河与现世得以沟通。

    想到以往作为拜年固定的仪式,大年初一对爷爷磕头以表达孝顺和尊敬。而如今对着墓穴跪拜俯揖,叩向天人两相隔,那未知的生与死的边界。

    可怜坟茔苍苔满,不见黄泉白首人

    焚烧的纸钱,据说灰烬飞得越高,地下的故人就能收到更多。火舌吞没纸钱上红色的图案,而总有一天,它也会吞没我们在世的躯壳,升起青烟,向头顶的天空飞去。

    明年见,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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