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

我爸五十六了，没想到他竟然开始成长了。

上个月的时候，我爸给人装修门面，都最后半天了，都收尾做清洁了，没想到被一块破地砖给划开了小腿。

我没看到现场，也没看到我爸的伤，但看了我爸拍的缝针前伤口的照片。皮肉带着血往外翻着，我爸结实，所以都能看到完整的皮肉组织一层一层地暴露在外边。对生活在和平年代，连鸡鸭都没杀过的我来说，看着甚是可怕。

在家休息了很多天，到现在快一个月了。要照往年，我爸是全没有空闲的时候，一是手艺好的老师傅本来就翘，二是接这行的年轻人太少了，属于又费力气又具风险的行业。我爸吃得苦，十七岁从农村出来之后，就学的这门手艺，就这么一直吃着苦，干了快四十年。

他本身是个闲不住的人，往往偶尔有几天休息在家，也是拿着块抹布，这里擦擦，那么抹抹，上到衣柜顶，下到地板砖。总之，就是停不下来。这两年会用智能机，才开始稍稍闲得下来了。可这漫长的一个月，对他来说，也是煎熬的。

缝针之后，我妈不让他单独呆在家里，便总让我回家陪他。我妈八点出门，下午我三点钟到家，他都整整回溯到了他年少时代怎么就会读不进去书？要是能读得了书，也不至于要做一辈子的苦力活，更不可能受这个伤。也已经思考到了他这辈子命就是苦。

这就是我爸，一辈子带着他的朴实的迷信主义生活，一切追溯源头，总会安排到命运的说辞上。

听说我爸年少时候是很漂亮的，有对有钱但没有生育的夫妇想过继他当干儿子，他不愿意。他舍不得离开他那个贫穷的家，舍不得离开他那对不爱他的父母。于是也没有成为能轻易脱离贫穷的人，人生的路也总靠自己走得踏踏实实甚至略有磕绊。

说我爸年少时候漂亮的话我是相信的。大学时候跟我爸视频，同寝室的人以为他是我男朋友之类的人。工作之后有次回家，在门口随手拍到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我爸的侧脸，别人也总是夸帅的。好看是好看的，但这个好看，可能就都跟智商换了。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也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有句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爸可以说是个标准的凤凰男，除了我妈不是白富美外。我爸还是个标准的伏地魔。简单来说，我爸对他爸妈好，甚至他妈过世之后，他对他爸更好。他这边刚给我爷钱，但是一转头，我爷左手接过我爸给的钱，右手就给了我幺爸，如果是北方，我幺爸应该叫做我小叔。总之，自我小时候他和他爸就如此，他爸眼里受苦受累的只有他弟。自他小时候，他和他爸也是如此的，他爸眼里受苦受累的也只有他弟。

待我大一些之后，心理学也了解了，社会经验也有了，社会新闻也看多了，也终于发现，我爸这辈子都在盼着他爸爸能够疼他爱他，甚至能够看见他也行。可是，大概都不可能吧。爱而不得这种事情，不只是发生在爱情里面的。

我从来不指望我爷能够幡然醒悟，明白真正对他好的到底是哪个儿子，也不指望他能稍稍体谅或者看见我爸一次。对我来说，我爸哪一天能够自己醒悟，他已经是个快六十的老年人了，他不能永远像个乖乖懂事、且默默付出的孩子，去渴望换取一丝父爱。看着太可怜。写到这里我鼻子是有点酸的，替他委屈，且觉得他愚蠢。

在我和我父母相处快三十年的时间里，我印象中，我爸像是个生活废人，比我还废。我爸说，跟着我生活只能吃素。那跟着他生活那就不一样了，跟着他大概就只能吃白菜、咸菜、稀饭。反正相当固定，绝无意外。至于其他更加现代化的事情，那就不用说了。

我爸在2018年左右才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张银行卡，至今也是唯一的银行卡。不过有了没用，反正他也不咋会用。而且卡上还没钱，现在都用微信转账，工资直接从微信又转到我妈手上。

我爸大概这辈子没自己买过内裤。其他衣服更没自己买过。不敢想象如果我妈比他先走，他要怎么自己生活。

我爸的生活永远都是将就，将就的程度是比我还苦行僧的模式。我是没有物欲，不买新的，他是能用就行，修修补补，不买新的。

我爸工作几乎永远两点一线，略有洁癖，不爱吃外面的东西，生活也没什么消遣，人生也没有什么朋友，手机玩不转，电视不太会，至于网络更加不懂。

我总觉得我爸是个老人，思维模式上、年龄上很纯粹的老人。这个社会对老人的淘汰是很残酷的。你看越来越少的银行柜台，还有没有智能机连公交车都坐不上。

周围很多人都觉得我妈很幸福，这辈子早早就退休了，我爸又特能挣钱，还只会挣钱不会花钱，脾气还老好，对我妈也好。

我不知道旁人怎么研究出这些话的，可能我作为女性更能体会到我妈的辛苦。

因为我爸啥都不会，只会挣钱，家里家外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妈来划算，家里重大的类似于买房的决定也是我妈当时定下的。如果不是我妈，可能我们的生活还不如现在轻松。

在我眼里，我爸是个巨婴，我妈要带着两个孩子。

我不知道我妈这次是怎么了，她竟然不管我爸的事情，她竟然不再为他处理对外的事情。她不替他打电话跟装修公司对接沟通，她不替他去打听工伤的各种情况，她不替他去医院开证明。

她不替我爸成长了。我那个话在人前都讲不太明白的爸，竟然自己去问工伤，去问法律援助，去找医院开证明。

我爸成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