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沙力沟。军营。
那是无数夜晚中的一个夜晚。
沙力沟已经黑透了。从空中俯瞰,地面积雪的微光衬托出营房模模糊糊的轮廓,四横一竖。从北到南,四横依次为连部,一、二、三排,一竖是饭堂和炊事班。熄灯号吹过好久了,三排九班那间屋子的灯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在黑暗中非常显眼。
是马灯,挂在立柱的一颗大钉子上,黑烟缭绕,散发出刺鼻的柴油味道。打鼾的,磨牙的,说梦话的,各种与睡眠相关的声音此起彼伏。炕头上,有个人还在读书。怕影响别人睡觉,那人把灯芯调得极小,光线暗得不能再暗了,因此看得很吃力,边看边眨巴眼。
炕头读书那人,是我。
熄灯号吹过之后还敢亮着灯,无疑是我的特权。当时我已经升任九班班长,在班里说一不二;我同时还是全连大批判小组副组长,经常登台愤怒声讨林彪和孔老二,有资格在别人睡觉后不睡,假装赶写批判稿。
我读的是鲁迅的《坟》。读完《我之节烈观》,眼睛有点花了,养一会儿神,翻到下一页:《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喜欢鲁迅,并不因为他是匕首和投枪,而是因为他好玩。前两天读他的《文学上的折扣》,把我笑安逸了。
“譬如说罢,称赞贵相是‘两耳垂肩’,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对折,觉得比通常也许大一点,可是决不相信他的耳朵像猪猡一样。说愁是‘白发三千丈’,这时我们便至少将他打一个二万扣,以为也许有七八尺,但决不相信它会盘在顶上像一个大草囤。这种尺寸,虽然有些模胡,不过总不至于相差太远。反之,我们也能将少的增多,无的化有,例如戏台上走出四个拿刀的瘦伶仃的小戏子,我们就知道这是十万精兵;刊物上登载一篇俨乎其然的像煞有介事的文章,我们就知道字里行间还有看不见的鬼把戏。”
曾读过《三国演义》,知道“两耳垂肩”说的是刘备,当时居然就信以为真了,丝毫不觉得比例不对,成了猪耳朵。鲁迅先生这么一说,刘皇叔变成了猪八戒,而且前脚长过后腿的膝盖,我不禁哈哈大笑,把旁边的新兵小李给笑醒了,一骨碌爬起来,以为要紧急集合。李白的“白发三千丈”是夸张,鲁迅故意往一边扯,具体地一描写,大诗人的脑袋上便顶着个大草囤,你能忍住不笑才怪。至于四个小戏子充当十万精兵,显然是先生在抬杠了。不就是演个戏吗,你当真弄十万人上舞台,那得走多久?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按我有限的常识,一男一女结了婚,男的就是父亲,这个不需要学习,难道还有人不会做父亲?
大大地打一个呵欠,接着读。
五十年前那个夜晚,那盏昏暗的马灯之所以如此刻骨铭心,是因为接下来我读到了一个革命斗士的“下流”。那一刻我慌乱地把书合上,心里咚咚狂跳,生怕有人发现我读到的黄色内容。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凝神注视着封面,没错呀,是鲁迅。是《坟》。这里面写的难道是别人都没有发现的秘密?或者说鲁迅写这些另有深意?既然是鲁迅先生写的书,那就不应该有问题。那么,我凭什么要做贼心虚!
“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所以食欲是保存自己,保存现在生命的事;性欲是保存后裔,保存永久生命的事。饮食并非罪恶,并非不净;性交也就并非罪恶,并非不净。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前前后后,都向生命的长途走去,仅有先后的不同,分不出谁受谁的恩典。”
鲁迅的文章里出现了那个时代最下流的文字:“性欲”和“性交”。
说实话,我当时还没有谈过女朋友,唯一的一次相亲也显得非常不正式。“性欲”在我看来至少是思想不好,作风不正派。而“性交”则已经是相当邪恶或者叫耍流氓了。班里有个叫段宪成的69年老兵,刚结了婚,熄灯号吹响之后忍不住会含糊其辞地说一些暧昧的事。却从来不说清楚。我承认,我也希望跟心仪的女孩子拉个手,拥个抱,吃个勿之(四川方言:接吻)啥的,却放不下面子向老段打听过勿之过后的事情。老段说,他也是新婚之夜才学会那啥的,那啥应该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性交。鲁迅先生说性交的结果是生出子女。那么,性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面红耳赤之后,很快平静下来。鲁迅的语焉不详,多少有点令人失望,但他阐述的道理却很对我的胃口。“饮食的结果,养活了自己,对于自己没有恩;性交的结果,生出子女,对于子女当然也算不了恩。”如此说来,吃饭和性交,都是为了延续生命啊。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几乎天天挨打,或许就是因为父母认为对我们有恩。就说我妈吧,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便有权力总是表现出一副对我恩重如山的模样。我呢,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当下便想,倘若我妈以后再唠叨她养活我如何辛苦,我就会说:我要求你生我了么?后来我还真的这样说过,把我妈气得半死。这一点,充分说明了鲁迅先生的辛辣。
鲁迅当然不是挑唆子女与父母作对,他是在提倡新型的伦理关系:义务和爱。
“一个村妇哺乳婴儿的时候,决不想到自己正在施恩;一个农夫取妻的时候,也决不以为将要放债。只是有了子女,即天然相爱,愿他生存;更进一步的,便还要愿他比自己更好,就是进化。这离绝了交换关系利害关系的爱,便是人伦的索子,便是所谓‘纲’。倘如旧说,抹杀了‘爱’,一味说‘恩’,又因此责望报偿,那便不但败坏了父子间的道德,而且也大反于做父母的实际的真情,播下乖剌的种子。”
我想,爱是相互的。我爸我妈把我养大,在养的过程中他们不应该想到自己是在施恩,更不能认为对我有恩便随便打人。想到回报父母养育之恩的应该是儿女。我尚未婚配,目前是“候补之父”,将来一旦成了“正式之父”就绝不能想到放债。我妈大抵没有读过鲁迅,不知道打我是不对的。我将来当了父亲,成了祖宗,绝对不会打我的子孙。一想到将来,想到那啥,心里便一阵火热。
六年后我真的当父亲了。我给刚出生的女儿的礼物是两本书:《大卫.科波菲尔》和《远大前程》。
她大约挨过两回打,动手的都不是她爸。
对了,五十年前那个夜晚,读罢《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因为读到了性,太兴奋,直到读完整整一本《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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