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的前夜,母亲说:“出门在外,你自己多留意。”我把胳臂枕在头下,隐隐地有些发麻,点点头,再点点头。我没有去看母亲的眼睛,那肯定是一双充溢着几分焦灼,摄人心魂的目光。看这样的目光太累,也太沉重,我还没有具备可以坦然面对父母牵挂的眼神的能力。
我想起了远在厦门的她,北漂的他,还有许多朦胧的影子。他们说:“一切都好。”我不知是真是假,如果他们说的是实话,真是比一切的虚情假意更让人欣慰。
清晨出发,故乡此刻还未真正苏醒,未完工的建筑零零散散地瘫在那,等着一双手替它撑起骨架。我很久没闻到这样清新的空气,陡然对这儿生出些许眷念。在很多类似的场景,人和物,总是在分别的前一刻告诉你他的好,他的不得已。年世兰死前的那双泪,足以冲刷掉你对她千般万般的恨。她踉踉跄跄,心抖得如筛糠,想起早死的胎,殿中的香,以及眼前这个恨不能扒皮抽筋的女人。她说:“你害得世兰好苦啊。”撞柱自尽。我这才看懂她的不容易,她如海的情分,下一次看她,仿佛生了两双眼去打量,可是内心依旧有歉意。世人用了很久才学会原谅一个看起来飞扬跋扈的女人,游子也注定在一圈圈的浪迹萍踪里写出最感人的乡愁诗。
习惯每过一段时间给父母亲发定位,让他们知道,我到了这里,而马上我又要去下一个地方了。长途旅行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不管你走了多远,印象最深的只有起点和终点。我在中途某地停靠的那几分钟,看到这里的房屋,山川,甚至听到了几句别有风味的地方话。但是我依旧没有太深的印象,没有用双脚丈量过的土壤是地理书上一段苍白的简介,它看似长篇大论,实则一无所有。小时候写作文,没有亲身感受过的,就爱编,连编都觉得麻烦的,干脆去偷。偷的经历不是无中生有,至少有据可依。于是我们长途跋涉,跟他人谈起一方水土,翻来覆去就是教科书上的陈词滥调。说六安盛产瓜片啦,也说合肥的包公是人家的城市名片啦。你我生来并没有被要求做导游,为什么总是爱重复规划好的说辞。你说在那个城市某一个路口,居然有90秒的绿灯;每一座超过26层的高楼,就足以看清这个城市的全貌;有人会告诉你往前走就到xx商场,但是下一个人会说xx商场已经不存在了。你跟我打电话,说起这些小事。
“我会不会很无聊?”
“不会。对我来说,你才是真正去过那个地方的。”
于是我很偏爱这样一部分人,他们去每一个地方,带回那儿的行道树,垃圾桶,和独特色彩的出租车。哦,对了,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出租车,它们更像是一张地域名片。有时候他们也会带回当地的风景名胜,西安的兵马俑或者杭州的西湖。我也高兴,那说明课本上的描述都是真的,有人适合去证实,有人适合去发现,都是美的一种。不分高低,我只是更偏爱后者。
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从高高低低的山川到平原,眼前突然蹦出一片片民居,百姓在家门口吃饭。在铁路旁安家(其实是铁路安在家旁),日日夜夜都是没完没了的杂音。一对夫妇因为琐事争吵,女方预备了满肚子的怨言,还没开口,火车轰隆隆地来了。再厉害也赛不过机器,索性等一会儿吧,十几秒过去,仿佛有十几年。十几秒钟,每一秒都是一副高压水枪,慢慢把火浇灭,剩下一堆渣滓,踩烂。她有那么几秒忘记了眼前的男人,而是看到了一个清秀和气的少年,夕阳下的甜言蜜语还有出租屋内的体温。世界恢复平静的同时,人也做好了一同平静的准备。她终于把心底的怒气挥发殆尽,甚至放下身段,希望眼前的不愉快能随时翻页。男人又在一瞬间抓起了昔日的温柔,想起结婚典礼上“死生不渝”的誓言。白头偕老跟新婚燕尔到底是不同。他们又一次听到叽叽喳喳的嬉笑声,从屋后的小路传来。
“儿子回家了。”他说。
“我去做饭。”
他们在十几秒内完成了一个丰富的哲学命题,关于激情与生活。有限的词汇不足以完美诠释,但只消看一看这对夫妻平静的面庞和温柔的眼眸,“它们”的的确确发生了,因为一架行经至此的火车。
路途不算遥远,无奈中间的停靠点太多,走走停停,时间和路也被无限拉长,延伸。古人形容远行,往往爱说“舟车劳顿”。从陆路到水路,再回到陆路,几番折腾,人也憔悴得不成模样。所以十里长亭,送别的人哭,出门的人也哭。后来交通便利,你我不需要太多颠簸,然而路途还是被切割成了一小段,每停一次,疲惫也增多一层。从古至今,离家的失落感疲惫感照样是覆在心尖的蒙蒙,再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无法抖落。故乡是嵌在牙间的肉,藕的丝,黏在上颚的面疙瘩。
到达已是正午,异乡的太阳似乎更毒辣些。庆幸仍旧在祖国母亲的大地上,仍旧是中华民族的子孙,甩开手脚,朝出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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