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汽水

 

生活总是一出带点冷幽默的戏剧。

当她得知自己准备了两个多月时间的考研意向专业被撤的时候，整个星球上是没有人能够体会那种复杂的感觉的，错愕、悲伤、懊悔、惊慌，并且带点刺痛。就像一只在外冒险进食的兔子，好不容易虎口脱险，想回家却发现自己的窟被鬣狗掘毁了。

应届毕业那年第一次参加研究生招生考试，她因为专业课不过线致使总分未达标而落榜；花了很长时间收拾整理心情，直到毕业季悄然过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青春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张大合照里。身边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向她告别，升学的升学、工作的工作、出国的出国，每个人都微笑着挥手说再见，对于往后余生或许都不得见这回事，大家却都极具默契地选择了心照不宣。

那年夏天的上海，多数是刮风下雨的天气，少见的艳阳天反倒让她这般讨厌阳光的人觉得很舒适，毕竟令人生畏的烈日才是夏天的标配。正因为有酷热难耐的夏日，人们才会在经过便利店的时候想起来，走进里头去买一瓶酸梅汽水。

昨天的天气同样坏，我一早就下楼打车，最终等来了一辆开错了路的手动档SUV。司机的车技很臭，在秀园大桥上的上坡等红灯时至少熄了两次火，要是驾校里那些脾气暴躁的教练坐在他的边上怕是立马要被点着。

到上海的火车是8:22发车，与那司机紧赶慢赶地把我载到火车站门口停下的时间正好一致。所以说，千万不要不相信生活中所存在的惊人巧合，有的事巧起来还真是让科学家都摸不着头脑，让大侦探都觉得难以解释。如此，巧合大概亦与上帝有着同样的功能，用以解释这些一般人类无法理解的不自然现象，并掩盖自己的无知和愚蠢。

下一班车大约要等40分钟，足够我开车到高铁站换乘速度更快的高铁，细密的雨丝让我和我的手机屏幕瞬间蒙上了一层水珠，令到原本就感到愤怒的我愈加心焦——我不忍再让她受欺骗，不忍再让她受伤害，更不忍再让她多作哪怕一秒多余的等待。不顾街道上奔腾的车流，我径直穿越过去，躲过了司机不耐烦的怒骂与汽车引擎的轰鸣，却没有躲过人行道上停放着的共享单车，金属质地的脚踏板与我的脚背发生猛烈的撞击，我险些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但是我已无暇顾及创口处传来的阵痛，只想着尽快到达租车点取车赶往高铁站，或许是由于淋了雨的缘故，车辆与我的手机蓝牙信号无法产生连接，这样屡次失败的尝试让我感到更加血脉贲张，我甚至无须查验伤口都能感觉到脚背上正有温热的血流往外涌。

躲在小卖部门前的屋檐下，我四下张望着寻找可以发泄的工具，终于还是无奈地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纵使我砸毁了那辆汽车，又有什么用呢？我依然不能够达成尽快到达上海的目的。这一定就是大人与孩子的最重要区别之一，大人想着如何利用各种手段来达成目的，而孩子只想着先让自己痛快了再说。

拥挤的火车车厢里，没有买到坐票的我站在更加逼仄的车厢连接处，时不时有相貌各异的男女凑到这里来吞云吐雾一番，我一路都很担心自己身上会不会也被这些烟味浸染。予辰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我向来对与这位发小的友谊视之甚珍，因此我努力让自己在他面前不表现出对抽烟的不赞成，所有人都明白，朋友的存在就是为了包容下那些父母所不能允许的事情。

跟随着她发来的手机定位，我出站后便径自穿过出租车等待区往下沉式广场走去，经过了两个正在为什么事吵得不可开交的男子，一位是骑在电瓶车上、穿着交警制服的，另一位是拎着大小行李的、身材高大魁梧的黑衣汉子，两人都殷勤地问候着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他们的边上站了几个闲来无事看热闹的老阿姨。我无心去听他们究竟在为何而争执不下，却有感于现代文明社会之文明程度确有提高，“君子动口不动手”这般受人盛赞的文人气度在此二人身上倒是体现得完完全全了。

路过地铁站，我意识到自己来到一片商业广场，可当我意识到时就已经走上了一条错误的岔路。我沿着空旷的过道一直向前走，不一会就看到了出口的光亮，兴奋地踏上台阶后再低头看一眼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地图定位，来到开阔处后信号突然暴涨，而原本的蓝色圆点也在同一瞬间偏移到了地图边界。果然，埋头赶路的人是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的。

原路返回之后，我终于在地铁站门口的便利店里与她碰了面。她呆坐在靠墙的座位上，桌面上放着一瓶未开口的酸梅汽水，瓶身上还贴着“武汉汉口二厂制”的字样，约莫是商家打着复古旗号叫卖的营销手段之一种，旗下想必还有橘子汽水、乳酸菌味饮料等产品。人类对未知的事物怀抱着某种潜意识下的恐惧，反过来说，我们对熟悉的物件也独具某种怀恋的亲切感，许久不见的审美在沉寂一段时间以后又会重新大放异彩，生活中这样的规律其实有不少例证，比如“时尚就是个循环”，又比如“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

我当然很快反应过来，很久以前我们一起经过杭州的某家便利店时，我对她说过，夏天和酸梅汽水很相配。只是后来我们一直都没有机会喝过。我心想，她好像从来都不明白，像那样微凉的大雨天，是不适合喝冰镇饮料的。

交谈一阵后，她原本憔悴的面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随即提议去吃日料当作午餐。小岛上的民族生就精致、温暖的匠人性格，与华夏大地哺育的中国人在文化态度上终究有着深刻的差别，现今的中国提倡文化交融、包容开放，国民对于外族人的精神世界多了些许了解，对不同文化背景的事物接受度也变得很高。蒲烧牛舌、鸡蛋鳗鱼寿司和照烧鸡腿饭套餐，构成了我们在网红日料店的一餐，服务员的态度特别让我们感到惊喜，主动添加茶水，上味增汤时会提醒顾客小心烫手，甚至在发现两位客人打算合用一份饭时还会主动提出给一只小碗，在我们共同去到的许多餐厅中，如此细致周到的服务大约还是第一次享受到，尤其在那样空间狭小又热闹忙碌的店里，用心关怀每位顾客的需要显得十分难能可贵。

午后天空中的大雨没有一点要歇息的迹象。到达静安寺的时候，雨势忽地大了起来，我们狼狈地逃窜到隔壁大商场中避雨。地处城市商业中心区的寺庙的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至少雨水从屋檐倾泻而下的空镜依然让人觉得安静又美好，商场里的店铺总是千篇一律的，一楼永远都是那些个化妆品或是珠宝饰品的品牌，二楼往往是年纪稍大的妇女装，再往上就是属于年轻男女的时尚品牌，夹杂着硕大得令人尴尬的文胸广告和帅气男明星代言的运动品牌。她说商场的地下层是她最喜欢逛的，一般来说B1层都是美食广场或者零售超市，色彩斑斓、琳琅满目的商品被整齐地码放在一排排货架上，于我而言光是欣赏就已足够，在某种程度上超市货柜员也能收获与图书管理员一样的喜悦，多是更甚。

以猜拳的方式决定了去一家离地铁站、公交站台都很远的咖啡店，雨势完全没有减小的倾向，我的鞋子与短裤几乎都是浸在了水里。咖啡店的名字取自日本小说《面包和汤和猫咪好天气》，装潢亦具备明显的日式风格，隔壁因修缮而包围凸出的墙板阻隔了我们的视线，没能在远处看到店里明亮的暖黄色灯光与昏暗天气的对比。照例点了一杯简单的拿铁，不过这次却从冰的换成了热的，让我感到自己已经默许了夏天的过去和秋天的到来。

热咖啡入口，因雨水浸湿带来身体上的寒意被温热和醇香拂去。从二楼的阁楼望出去，是马路两旁高大乔木茂盛的树叶，此刻被雨水淋得无精打采而显得有些可怖，想来如果是阳光明媚的天气的话，从那窗外望出去的风景一定很好看吧。老城区狭窄的柏油马路很容易被两旁行道树的枝叶覆盖，阳光穿过绿叶之间的缝隙投射下斑驳的树影，在盛满这般景色的窗边饮咖啡边读小说，实在是一种奢侈的梦想。我的房间也有一个小露台，而我从未体会到它的浪漫，谁又会对落地窗外散发着机油味的批发市场和噪音扰人的重型半挂货车产生兴趣呢？由此，我不禁愈想愈觉得不对劲，来到这家咖啡店一没有面包二没有汤三没有猫咪四没有好天气，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粗陋的诈骗，转念却又投诉无门。

在火车站拥抱告别，她哭得很厉害，我的心也像是被人攥着似的，甚至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跨过了检票机器之后，我想再回头看她一眼，可她的脸却被隔离玻璃上贴着的胶布条恰好挡住了，有很多人像我一样隔着玻璃对看不见面目的前来送行的亲友挥手，不知是不是车站为了让远行的旅客不要留恋送别而有意为之。认真的告别是不容易做到的，毕竟要直面别离的苦痛本身就足以叫人肝肠寸断；更多的告别都是在不经意之间发生的，上周五与张草草一起游完泳，就如暑假的每个周五那样的，去看了一场无聊的电影，然后一块边走边骂地来到车站等车，直到我坐上回家的那班公交车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上车时我随口的一句“拜拜”就是我与这个夏天的告别。

回程的火车上，大概由于前一晚没有睡好，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火车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匆忙地下车，车厢外的凉意瞬间令我精神抖擞，我仔细聆听着顶棚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判断是否要撑开雨伞。走出火车站，打着伞的黑车司机们高声吆喝着市区周边小镇的名字，热情地向面善的旅客询问着去向，好像在邀请陌生人上自己家做客一样。

往前走，52路夜班车在我眼前开走了，可我已不再感到气急败坏，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不走运的现实。租了一辆距离年检还剩6天的共享汽车，慢悠悠地驶上了中山西路，印象里我载着她在雨夜开车的经历有几次，某次她突然问我是不是喜欢在雨夜里开车，我回答说是的，这让我有种漂泊流浪的感觉。

开过新华书店的时候，想到予辰从暑假一开始就念叨着想找个清净的球场一起打篮球，而记忆中在我家河对面的小路上有一个桥洞底下的篮球场，于是决定往停车场的反方向开过去验证一下自己的记性。我把车子停在马路边，这条鲜为人知的小路上本就少有车辆往来，时间也已近晚上9点。路灯光将那片暗处的球场照得微微亮，在湿漉漉的塑胶地面形成反射，恍惚间像是黑夜里的点点星光，终了一整个夏天我们也没有打过一次篮球。

这个夏天到底还是过得太快了。我发动引擎，掉转车头，往家的方向开去。

周弥之

2019年9月3日于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