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李秦打球回来，就见顾宋捧着一本书坐在客厅沙发上，闭着眼睛，也不像睡着了。他好奇地问：“你这是在干嘛，坐禅啊？”
“背书。”顾宋眼睛都没睁。
李秦凑近看了一眼，是《丈量世界》，于是夸张地笑道：“你不是吧，即便是书单前三，也不至于要背诵全文吧！”
顾宋终于瞟了他一眼，说：“有些句子必须要背。”
“比如说？”
“我发现人类的身体，早已为受苦做好了准备，但是对疼痛的恐惧让许多知识溜走了。谁决心拥抱疼痛，谁就可以掌握他原先所不能。”
“嗯，这句我记得，是洪堡在自己身上做肌肉导电实验后写的。敢问你是要拥抱什么疼痛？大姨妈？”
“去你的，”紧张了一晚上的顾宋终于忍不住笑了，“我明天去拔牙，第二颗智齿。”
“哈哈哈哈，”李秦幸灾乐祸，“我听说每个长智齿的孩子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我是没有这个荣幸，所以它究竟是个什么感觉？”
“你别高兴得太早，哪天说长就长了。其实长了也没什么，就怕位置不正经常发炎，所以还是拔了一劳永逸。打了麻醉感觉不到疼，就是那些钳子钻子总给人一种任人宰割的感觉，不过与高斯生拔还拔错的经历相比，这已经是值得期待的体验了。再就是麻醉药效过了之后会疼上个一天半天。”顾宋科普完又故作轻松地补上一句：“当然我决定拥抱疼痛，所以我享受这个过程。”
李秦心里暗笑，面上十分关切地说：“我陪你去吧。”
“不要。”顾宋一口拒绝。
“你即将掌握的新知识，难道不准备第一时间与我分享？”李秦揶揄。
“喂！”顾宋恼火，“看我受罪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当然是大大的，”李秦仍然嬉皮笑脸，“别人受苦，可以成为我的艺术源泉。王小波说的。”
顾宋很想砸他，可是又舍不得书，只能气鼓鼓地看着他。好在李秦终于收起调侃，他挠了挠脑袋，有些不自在地说：“我还听说，一个人去医院是变态级的孤独，我作为中国好室友，怎么能让你去体验变态级的孤独呢。你就让我去刷刷存在感呗，顺便培养我们的革命情谊。”
顾宋不想承认自己有点感动，仍赌着气埋汰他：“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请求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答应你。什么时候你打球磕着舌头说不了话，我也陪你去缝针。”
李秦只觉嘴里一凉，舌头打了个颤，忙清清嗓子换了个话题：“话说你更喜欢高斯还是洪堡？”
“都喜欢，他们都是可敬又可爱的人。”顾宋的注意力成功转移，“不过说到个人感受，就小说里的描写来说，我的性格跟高斯更像，受洪堡的激励则更多。”
“愿闻其详。”李秦绅士地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顾宋被他逗笑，说出的话却一本正经：“我跟高斯一样，有点叔本华式的悲观，就像书里说的，见不到来路是一种悲伤，清醒是一种悲伤，彻底的认知即绝望，因为时间流逝不停。他深爱自己的母亲，看着她年华逝去却无能为力，虽然知道这是自然规律，但就是难以忍受。对此我深有同感。”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就是这样。而洪堡就是个忘情的圣人了，母亲去世他恪尽人伦回家奔丧，还得体地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心里却因为终获自由而高兴到极点。得什么样的成长经历才能造就这样的脑回路啊。”
“小说毕竟是小说，真实的历史可能不尽如此。”
“不过我羡慕他，理性和意志的力量在他身上算是发挥到极致，能够克服一切肉体凡胎的脆弱，抵挡所有俗世的诱惑和烦扰。尼采说的超人大概就是这样的。所以每当我纠结或恐惧的时候，我就背一背洪堡语录。”
“不允许有任何的软弱，努力工作会很有帮助。”李秦模仿洪堡的语气严肃地说。
顾宋一笑，接道：“这是个意志问题！”说完又问：“那你呢，你更喜欢谁？”
“如果我说我喜欢邦普兰，你会不会鄙视我啊？”李秦开玩笑说。
“不会，”顾宋认真答道，“他是个很衰萌的角色。但现实中我讨厌傲慢又风流的法国人。”
“高斯和洪堡也不谦逊。”
“他们不需要谦逊。就像洪堡说的，全世界都应该知道有他这个人。或者像高斯说的，上帝授予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却又让人不断地为上帝所授予的一切求得原谅，逻辑上说不过去。”
“好吧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们的专注，为了热爱的事业舍生忘我。虽然高斯说的是，既然作为人类来到这世上已是无法更改的现实，那么他或许可以去实现点什么，洪堡也说，不管是不是还活着，除了继续向前走，还能怎么样。搞得研究数学或者探险都像是逼不得已的一样，但事实证明，令人着迷的工作确实能驱散内心的忧郁。”
“子曾经曰过，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
“但还是要惜取少年时啊，年岁一长，体力和脑力的衰退，声名和世俗的负累，哪怕是天才和超人，都倍感无奈，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更要以人为鉴，跟随本心，活在当下。”
“这就是你顶着满头压力坚持创业的动力？”
“嗯，宁可后悔一时，不能后悔一世。”
“我相信你，你不会后悔的。看到高斯感叹他们两个都在一个二流的时代里变老了的时候，我也心有戚戚，想着相比起来我们可不就生在一个一流的时代么，绝不能活得既废且丧。”顾宋看着李秦，眼睛亮晶晶的。
李秦很感动，耳朵却红了，只点头道同意，“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这气氛，怎么好像在开动员大会。顾宋有点汗颜，放下书抱着膝盖弱弱地说：“我们这样互相打鸡血真的好吗？”
李秦一听也颇感羞恼，“大概英雄所见略同，话一投机停不住。”
“这倒是。我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时候如获至宝，把它推荐给很多同事朋友，其中一个只读了两页，就受不了高斯的毒舌弃了。另一个读了两章，说这个洪堡简直作一切可能之死，也弃了。两人先后跑来对我的品位表示了怀疑。我多想告诉他们，后来有个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伯爵让不可一世的高斯吃瘪了，而远行万里不指望能活着回来的洪堡活到了九十岁，六十岁考察俄国的时候还从一位大胡子教授那儿获赠了一瓶黑乎乎的以太，我都要笑死了，难道他们不觉得有趣么！”
“哈哈哈，你听说过三季人的故事吗？”
“子不语怪力乱神。”
“好吧，那，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才说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反正我觉得，嗯，很幸运。”
“还可以吧，我是说，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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