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欢喜

你想要的，不想要的，到了你就收着，没到就别强求。

当小白那天从微博上偶然看到一篇新闻，说的是汶川灾后重建的事，小白才意识到，已经整整十年了。

像百褶裙上的蝴蝶，如钢琴上的花瓣，或似指尖流过的细沙。一晃而过。

那是2005年，小白记得那时候学校里到处飘着周杰伦的歌，到处流行着魔兽争霸的挖矿游戏，到处有人穿着麦迪和艾佛森号码的球衣在篮球场上投三分。那个时候MP3对于相对落后的小城来说还是比较奢侈的东西，班里一个人的MP3仿佛就是大家的，但是小白总是看着聚在一起听歌的人群，听他们说某某歌手的新歌真好听，某某歌手的海报哪里有。

男生似乎都倾心于球鞋，尽管不是所有的人热爱篮球。男生们总会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炫耀自己的球鞋，尤其是上课铃声想起的时候，奔跑来的男生都会时不时地跳将起来，左手略低，右手做出一个抛球的动作。过往的女生大部分都会瞥一眼，那个时候的男生已经有了吸引女生的冲动，而女生大部分都还很懵懂。

小白记得，有一次课间休息，有个女生弯腰一直盯着走廊上的一包东西看，很着急的样子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弄清楚那是什么，有个男生走过去一把捡起来说，谁把避孕套扔这儿了，说完还伴随着哈哈大笑，回荡在环形的教学楼中间，女生瞬间满脸通红捂着脸跑开。

这所高中高一下班学期就要分文理班，小白的班主任是他们的物理老师，有一天小白的爸爸来到学校，班主任说小白是个好学生，很好学，只是思维跟一般人不太一样，不适合学物理。小白觉得班主任不愧是班主任，于是他选择了文科班。

不仅仅因为如此，那个时候小白的同桌是一个说着普通话的女生，很白很白的脸颊，但是小小的年纪便稍有了驼背，女生是移民到这座小城来的，这座小城有个很特殊的地域，是新中国刚成立时为支援国家军事建设建造的兵工厂，那里的人大部分是北京那边迁过来支援建设的，女生的爷爷奶奶便是当时迁过来的骨干，后来和平年代，那个工厂便转型做了钢铁制造厂，但时常还有北京方面的军队领导下来视察。彼时，最初搬迁过来的那一辈已经繁衍了两代，军工厂旁边也被这些先辈们建起了医院、小区、商业街等生活场所，那个地方也一直不在这座小城的乡镇序列之中，那里的人都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且只会说普通话，小白那时的同学就有很多那个地方的子女。小白午休的时候喜欢趴在课桌上，一只胳膊垫在脑袋下，一只胳膊耷拉下来，同桌的普通话女生有一次跟另一个女生聊天，女生总是中午不睡觉，小白听见她说了一句，你看，傻逼似的。普通话女生后来选了理科班。

那所高中几乎都是寄宿生，学生们有的是家里远不愿意回家，有的是为了晚上能翻墙出去到附近的网吧玩玩游戏或者看看青春期都爱看的片子，小白记得学校的白墙总是个别地方布满黑乎乎的脚印，也经常有学生被学校通报没有回宿舍睡觉。

为了节省车费，也为了更多时间学习，小白是一个月回一次家。他的家所在的村子距离学校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而且每天只有一班车。

小白用节约下来的生活费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白色的，带有梁子的那种。周末的时候小白会骑着它去学校周围的书店乱逛，有时会经过一两家专卖学生用品的文具店，小白有次顺手买了一张梁静茹的海报，他喜欢梁静茹的歌，尤其是《崇拜》。小白骑车出去的时候偷偷瞒着父母买了双鸿星尔克的球鞋，花了他半个月的生活费，他穿到高中毕业。

分班之后小白的班主任是一个有着丰富教学经验据说培育出了很多考上国内顶尖大学的老师，副教授职称，四十多岁，喜欢在别的老师上课时在教室外面扒着窗户往里看，喜欢晚自习过后在学校的林荫小道上藏着观察自己班里的学生有没有手拉手，喜欢嘴角挂着“你们这一届学生是我教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们都叫他老牛，老牛有次把一个男生的父母叫到了学校，说你孩子在班里跟女生谈恋爱，耽误女生学习，不要在学校里呆了。小白记得，那个时候那个男生穿着白色的厚厚的球鞋和白色的短袖，没哭也没闹，过了两天就听说转到了另一所城市的高中。而那个女生当时只是趴在桌子上偷偷的哭。

小白的寝室有六个人：一个晚上睡觉枕着眼镜盒，午休起来班里唱歌时还站着睡觉，英语课除了睡觉从来不做其他事情但是英语考试总是全班前三；一个天天抱着篮球睡觉，瘦瘦的皮肤黝黑；一个拿着从家里偷来的三五烟给舍友们分享，每人一口，嘴上念叨着这烟很贵的，我拿的是爸爸跟朋友抽剩下的，一人一口别多抽了；两个一周有五天都是翻墙出去网吧玩魔兽争霸，其余两天在床上讨论兽族如何如何牛逼，不死族的龙如何如何厉害，剑圣的技能该怎么用。小白高中的后两年就是在这样的宿舍中度过的。于是孤僻的小白也渐渐开始看NBA，开始对魔兽颇感好奇，开始尝一尝烟的味道。

老牛总是按照前一次考试的成绩排名来分座位，规则是这样的：按照考试成绩排名挑，成绩好的总是坐在前几排，成绩差的总是坐在后面，当然还有另外的一条规则就是必须男女生同桌。小白班里有73个学生，小白的成绩几乎稳定在前五，小白是孤僻的，于是中间靠窗户或者靠墙的座位就成了他的专座。小白是孤僻的，于是他的同桌也总是那么几个。几乎每次月考之后总会分一次座位，高二上半年，一个女生坐在了小白旁边。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自习课间休息，女生似乎是因为和前后的男同学发生了争执，随后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小白是孤僻的，孤僻的人最心软，于是小白便拍了拍女生，女生含着泪眼抬起头看着他，小白说别哭，我喜欢你。这一喜欢，就是很多年。到底是几年，小白也说不清楚。

女生有着天生的自来卷，额头上的刘海总是卷卷的冲向两边。女生有些许白发，后来她说是从初中就开始有了。女生的眼睛很漂亮，有着婴儿肥的脸颊，细腻中带着强硬的声音，小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同桌的女生，他后来想起，也许就是女生趴在桌子上哭泣的前一天。

小白说，别哭了，我喜欢你。

女生擦了擦眼泪，没有说话。

小白有段时间疯狂喜欢上了《红楼梦》，学校晚上是有熄灯时间的，十点的时候楼管阿姨会打着手电筒在各个宿舍之间徘徊，有时会把手电透向宿舍里的床位上，发现哪个学生不在便会破门而入，第二天学校就会通报这个学生某某晚上为何不在寝室睡觉。整整一个月，小白打着那个时候学校里特别流行的装一节电池的小手电蒙在被窝里看《红楼梦》，看完之后小白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默写下了大观园的人物结构图跟书扉页的结构图作比较，竟也丝毫不差。那个月小白的语文摘抄本上满满都是《红楼梦》里的诗词。

有次语文课本有一节课文是《红楼梦》中的节选，书中有写贾宝玉初次与林黛玉会面，见黛玉没有“通灵宝玉”，便摘下挂在头颈上的“通灵宝玉”狠命摔去，说“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语文老师知道小白读过，便让小白站起来给大家解释下“劳什子”是什么意思。从那以后，小白的那本《红楼梦》便被班里的同学们频繁借阅，大多是女生。

小白后来说，我总认为女生都是水做的，男生都是泥做的，每个女生都是善良的，都是让人心疼的。大抵就是受了《红楼梦》的影响太深了罢。

小白和女生都是语文老师非常喜欢和赞赏的学生，经常夸他们有文采，他们的语文成绩也总是在班里名列前茅。

高中时候的懵懂还不能叫做爱情，小白是喜欢女孩的，他说过，女孩是从未说过喜欢小白的。于是小白自认为陷入了单相思之中。孤僻的他开始向那个偷父母三五烟的舍友借烟来抽，后来就自己开始买四块五一包的白沙，白盒子的。

高二到高三分了很多次座位，但是总有几次女孩是坐在小白身边的，每次女孩儿选在小白身边的时候，小白就会觉得特别幸福，心里像有一只脱兔似的乱撞，但是只埋头看书，只有等大家都选好座位了，小白才会看着女孩傻笑。那个时候，小白觉得女孩很美，岁月也很美。

高中的喜欢都是隐匿的，不仅因为老牛每天晚上会在林荫小道上观察自己班的学生有没有手牵手，小白和女孩也从未牵过手，他们都只是单纯的知道对方喜欢自己，至少小白这样觉得。

小白和女孩没坐同桌的时候，小纸条就成了他们交流的信使。自从小白说了喜欢女孩之后，他们两个当面的交流也显得异常困难。小白记得，有次他参加学校的环校长跑比赛，女孩说会去给小白加油，比赛结束后，女孩才跑过来把一瓶脉动递给气喘吁吁的小白，小白觉得那是那几年他喝过最好喝的饮料，以致于小白一度只买脉动，看都不看其他饮料。

“我看你最近都不跟你同桌说话了，变得沉默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啊，有的话可以跟我讲。”

这是女孩写给小白无数纸条中的一张。

女孩喜欢郭敬明，小白也开始看郭敬明的文字，看了所有的文字，包括2014年的电视剧《小时代》，虽然他觉得小四的文字太过矫情，没有韩寒的直爽。女孩喜欢许绍洋，小白也开始听他的《花香》，直到现在酷狗歌单里还有这首歌。

小白那个时候觉得只要有女孩在的地方，整个世界都是他的。每当同学们说起他和女孩的事情，他都会感到很自豪和满足。

高三的时候，女孩的英语成绩比较好，小白就开始疯狂地学英语，小白的数学成绩比较好，女孩就经常让小白解答一些数学题。有段时间，小白和女孩的成绩几乎保持着同时增长和下降的趋势，有一次月考两个人都在班里前十名，被同学誉为美谈。

小白和女孩的事，老牛还不知道，至少他没去干涉。他们只是这样，默默地传着纸条，默默地相互学习，默默地小白喜欢着女孩。女孩不搭理小白的时候，小白就会买烟抽，从那个时候成了习惯，现在小白抽烟的时候总会莫名的想起女孩。

高考结束后，小白和同学们开始填报志愿。那是2008年，国家最后一年实行考后预估分数填报志愿的政策，小白预估的分数比女孩高了一些，但是他不知道女孩要填报的大学，因为报志愿的那一天，女孩的父亲在座位上陪着女孩一起选学校。其实小白的父亲也来了，只是被小白劝了回去，小白说我的志愿我自己报，不用你管，其实小白是想报跟女孩一样的大学。

后来小白去了西北，女孩去了南方。女孩后来说，如果当时小白过去问一下女孩报什么学校，他们两个就能在一起了。

女孩不知道的是，小白已经把女孩的名字刻在了小白经常选择座位的那个窗边角落的墙上。

2008年，那一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除了小白和女孩的高考，还有汶川大地震、南方的冰雪灾害、北京奥运会等等，那一年，中国一下子成为了世界的焦点，因为灾难，也因为荣誉。

数万人因为灾难将遗憾留在了这个世界，如今小白每次看到关于地震幸存者生活的故事，都会触动到内心柔软的地方。

那一年，中国发生了很多聚散离合的事情，小白为之悲伤也为自己悲伤。

生命的脆弱让小白意识到，要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喜欢的，不喜欢的。

《重庆森林》说，每天你都机会和很多人擦肩而过，而你或者对他们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一天他会变成你的朋友或是知己。

小白和家人坐在家里看奥运会的时候正是大学入学前的一个月，小白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他还在想女孩是不是也在看奥运会。入学报到的时候，小白拿着人生中第一部国产山寨直板手机给女孩发了一路的短信，家乡到西北十二个小时的火车，他们发了十二个小时，中途过隧道的时候，小白没收到女孩的短信会拿着手机到处找信号。

大学的时候，小白和女孩都分别谈了自己的男女朋友，大学毕业，也都各自分手。大学的每个假期小白都会约女孩见面，他发誓，不管怎样以后每年都要见面，但是大学一毕业参加了工作就再也没见。

大二还是大三的时候，小白应女孩的邀约去了女孩的大学，长江边的一所大学，学校很美，仿佛是建在山上，他们去的时候刚好山上的橘子树结满了橘子，橙黄橙黄的。小白和女孩儿还有女孩的男友一起坐在学校的草坪上，买了三罐啤酒，说一会儿话喝一口啤酒，三罐啤酒喝了一个下午。并不是话少，而是小白看着女孩幸福的样子觉得世界很安静。

后来女孩带着小白去吃了当地的热干面，喝了低度的白酒，吃了女孩学校宿舍楼下的烧仙草。小白至今记得，那个时候世界很安静，就像张爱玲和胡兰成结婚时的婚约，“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如今，算起来，正是小白和女孩分开的十年。

小白有一天看到了一个女孩，他说：

你坐在那里

像极了一缕阳光

窗户上映下你的影子

微风吹过

轻轻摇动

嘴角含着一缕头发

转头微笑

阳光和微风把影子投到心里

听到花开的声音

他说，看到你，像回到了高中的时光。

小白现在还抽着烟，只是不是四块五一包的白沙，而且一根烟总是抽不完。小白抽烟的时候还会想起女孩，十年前的女孩和十年后的女孩。

默然喜欢，寂静欢喜，大抵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