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牧人

十七年前，因为奶奶的一句“家里更需要他，不要在上学了” 彻底改变了我与哥哥的命运。

影子

十七年前的一个夏日的早晨，草原上的万物照常忙碌着生存，半夜起床挤奶的妈妈摆着草原上的女人唯有的姿势挤着牛奶，那样一蹲就是半天，但脸上看不出任何劳累的表情，母牛们疲倦的低着头，偶尔抬起头向拴在旁边的小牛犊哼一声，在我妈妈那辈人的意识里，利用什么工具减少劳动力仿佛是件很羞耻的事情，所以她们宁愿受点儿皮肉之苦，也不愿轻松劳作。

太阳出来后，我就起床捡牛粪，早晨天气凉凉的，把手钻进刚窝的牛粪里，暖和，舒服极了。我至今都忘不了牛棚里那独有的气味，到中午的时候味道更浓，更烈，那个并不刺鼻却能侵入鼻孔深处，烙在人记忆最深处的牛粪味儿。

那天早上妈妈对我说“哥哥要回家帮忙放牧，你要替哥哥去上学，” 妈妈的话音刚落，我就如同一个受惊的鸟儿，跑进白帐篷，钻进被窝里悲伤的哭泣。

从我记事儿起我就不记得离开过父母，离开过草原，离开过与我心心相印的小牛犊，我不想离开父母，更不想离开草原上我习以为常的生活。但是就算我一万个不愿意，最后的结局还是哥哥辍学回家放牧，我替哥哥上学读书。

只上了两个月学校的哥哥被辍学回家成为了一个牧人，而我这个小牧人却接受了国家九年义务教育，成为了那个“幸运儿”。

上学后的日子，跟我想象中的一样，我就是个不受欢迎的丑小鸭，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不愿上学的多半原因是自己弱小，内向，怯生生，不爱说话的性格，我无法想象自己挤在一群陌生面孔中听从一个陌生人的教导，每天都要活在一种莫名的恐惧中。但是那时我只能认命，除了眼泪再无其他武器协助我反抗上学。

我由于头发很短，五官长得像个男孩，点名时没人发现每次“喊到”的是个替补，而且是个女孩，那时候学校每个星期都进行一次学生人口普查，全校学生按照不同的村进行分队，然后一一点名。

在我生长的这片土地上牧民们忙碌着放牧，很少有人忙着送孩子上学。02年，替人上学是个很常见的现象，我就算被发现也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听说那会儿还要一些家长还会给钱让别人家的孩子替自家孩子上学。

那时候就算开学时间到了，学校要等一星期左右才能召集学校邻近的一部分学生，有时候我甚至开学一个月后才去学校，迟到几天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儿，似乎谁都不会着急上学，上学这件事儿原本就是一件被迫的事情，我记得我到三年级才开始正常上课。

我因为每次上学迟到，学习成绩不好，因此经常受到老师的辱骂，同学的嘲笑与欺凌，心里总期盼早点儿毕业，早点儿离开学校，回归草原的生活，去干我所熟练的活儿，去接触那些一开始并不友好，温顺，熟悉了会依赖我，信任我的小牛犊。

每次开学，我都是哭着去学校，母亲答应我:“小学一毕业就不用在上学了，可以待在家里，帮忙干活儿。 ” 我因为妈妈的这句话硬着头皮继续委屈的上学。

就在我极度讨厌学校，念书的时候，因为一个"假作文"受到了爸爸的称赞，受到了老师的表扬，也得到了姐姐在我学习上的支持与鼓励，我心中莫名的对学校，读书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的兴趣，仿佛从前的厌恶都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对学校产生好意之后，我不再想念草原上的生活，全心接受了所谓完整的“教育”，仿佛从那开始，从我在学校有了一点尊严开始，我的心渐渐地离开了草原。

十七年后，我从学校出来了，却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思想畸形的人，一个没有归宿感的孩子，我触碰不到我心中“生活”的模样， 我变了，草原上的一切都变了，我怎么都找不回昔日的草原生活了。

在这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草原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灵气，草原上的牧人有了牛，没了羊，有了羊，就没了牛了，不在像以前有牛，有羊，也有骏马，草原的小主人们流行到遥远的城里做机械化的工作。牧人，游牧民，它似乎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发展，它被谁的愚昧攻击，又被谁嫌弃，抛弃，无论是生态，动物，牧人都回不去以往那个自由，悠闲的游牧生活了。

十七年后的今天，我离开学校的生活快两年了，夹在现实与理想的缝隙中，偷偷地呼吸，沉默的与自己腐烂的灵魂，堕落的肉体日夜做抗。

哥哥十五岁娶妻，十七岁当爸，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前几天他从牧场回来，我从哥哥的言语里，眼神中看到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年龄的忧伤与失落感，他坐在椅子上，歪着头对我说“我这人命不好，没能上学，没能像你们一样学知识。”

每当哥哥抱怨命运的时候，我就变得不自在，不舒服，因为我深知是我剥夺了本该属于哥哥的命运，一切皆有可能的可能性。是我剥夺了哥哥十几年的自由时光，让哥哥的命运禁锢在一片土地上，一群动物，一群相同的面孔中。

哥哥是个对生活，世界充满了好奇心的一个人，从小会讲各种民间故事，自小最大的一个嗜好是拿到什么机器，不论是新的，还是旧的，有用的还是没用的，便宜的还是昂贵的，落到他手里就会偷偷拿掉所有螺丝钉，卸掉所有零件，往里面看个究竟，然后又毫无损坏的一一放回去，正因为这个强烈的好奇心，总被爸爸逮住，被狠狠地教训一顿。

回家放牧的同时，哥哥自学藏文，现在会识字，前阵子，我在外地的时候，他专门叫我给他教英语字母，我原本以为是两个侄子要学，问他的时候说，才知道是他自己要学，当时我很惊讶，也很心疼他，哥哥的求学欲，即让我欣慰，又让我很难过，一个人有那么强烈的求学欲是何等的幸运，幸福，但环境好像怎么都不允许哥哥成为他想成为那个人。我知道他强烈的求学欲来自他内心对精神世界的追求，他想获得人类精神上的智慧，想弄明白人性的本质，走着走着，就这样出现了一个悲伤，脱离了正常轨道，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个忧郁的牧人。

他很无奈的对我说“我不知道，我该走那条路，选择善，还是恶，你说还要别的路吗？我的痛苦经常来源于我的无知，我越随佛，越想走一条利他的路，可是越这样我在这世俗变得越痛苦。我想今生多积点德，来生能超脱轮回的痛苦。但是我明白我只能承受命运，承受生命之苦，我活在世俗里，以一个世俗人的身份，以一个世俗的灵魂活着，今生，来世都无法解脱这些永无止境的痛苦。我把我的所思所想，所有这些解不开的迷向我身边的人倾诉时，他们的回应是轻蔑，嫌弃，嘲笑，当做一个白痴的自言自语，一个无知者的大阔言论，我由此变得沉默寡言，不想在提起心中的苦，现在我明白我所追求的这一切与他人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明白自己绝对给不了哥哥一个正确，完美的答案的，却 很认真地回应他，“这世上最深沉的痛苦来源于人心最深邃的思考，那种找不出生命的出口与去向的恐惧与无奈令人压抑，但又幸运的我们可以追随哪位先知，佛陀，悉达多，努力做一个不极端，不堕落，时而清醒的俗人。”这些话只有在说的时候是那么的潇洒，轻松，简单，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在受精神上的煎熬，在这条路上寻寻觅觅，又要伪装仿佛早已找到一颗救命稻草。

哥哥认为上学就是唯一的救赎路，我无法给他一个恰当的理由说不是，也不想在他的意识里留下自己都不明不白的概念，但是救赎一个人灵魂的路不一定就在学校，也不在那些视学生为敌，从不关心教育本身的“老师”嘴上，只有他继续寻找，跟着内心的那个即让他痛苦，迷惑，又时而令他兴奋，狂欢的声音，或许有一天他就能自己明白该走怎样的路。

十七年的前后，作为受过教育的我，身为牧人的哥哥，同感深受的是时间越往往前走，我们的生活就变得越空洞，越轻浮，但这种被人有意掏空了的感觉无法用言语表达，用文字描述。

腐烂

无论是哥哥，还是我，我们始终承受着相同的生命之苦，在永无止境的轮回里，似乎在追寻什么，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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