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只听她道:“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还是那句话,进与退,都在你一念之间,我永远不会违逆。”
我没有回头:“不需要。”
其实从感情上,我并不怀疑她。她是最让我放心的。就像郑妃和扶苏是好人一样,阿姻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人。
可惜命运把我们放上了家族的天平,所以我永远无法到她那头去,她也无法到我这边来。也许直到有一天我们互相杀戮,才会有个了局。
我也说不上,阿姻和栾景到底谁更幸运,谁更不幸。我对阿姻不好,其实是好,因为我至少没有杀她;就像我对栾景好,其实是不好,因为我最终还是杀了她。
每次想起,都会问自己一句:何苦呢?
可是何苦的事情这么多,我们每个人都在做。
就像陛下最近收了个琴师,叫高渐离。他击筑是天下第一,我有幸聆听过。但他有另一重身份:他是刺客荆轲的至交,对,就是图穷匕见那个。
在我看来,这样的人直接赶走就好,再不放心就杀了。陛下偏不,派人熏瞎了那人眼睛,却常常召来击筑。
我真的不认为他有在认真欣赏音乐,他只是兴味又警惕地看着、听着。
有的奴隶主以射杀奴隶为乐,另一些喜欢看着奴隶们角斗,还有的把奴隶扔进猛兽的笼子,所以对于陛下的这项“何苦”的乐趣,我也不作过多评价。
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我的观点:那个琴师在筑里灌了铅,演奏时朝皇帝的位置砸了过去,既然是天下第一乐师,通过耳力判断位置应该是很精准的,但是陛下很轻易地躲过去了。
我觉得那个琴师太天真,筑里灌铅固然增加了杀伤力,但也会让声音略沉闷,如果留心就会察觉。何况陛下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如果说荆轲刺秦是为了燕国,那么高渐离又是图什么呢?是完成荆轲未竟的事业,还是为荆轲报仇呢?
不管是哪一条,我都只能叹一句“何苦”,我只知道,世上又少了一个失败的刺客和一个天才的琴师。
这件事引起的后续是陛下从此不再亲近六国之人,秦宫的六国遗后们只能看着她们的花容月貌日渐衰老,而再无得见天颜的机会。
风家派了人来接阿姻回去,流枫也正好从阴阳家回来述职。
“阿姻姑娘那边,需要派人监视吗?”他汇报完阴阳家情况,问了一句。
我抬头看他:“你对家里的事情了解不少。”
“属下只是听说六年前有一场政变,觉得应该防范于未然。”
“防范于未然?”我抬眼笑道,“那如果,我让你杀了她——你会照做吗?”
他没有犹豫:“会。”
他答应得这么快,倒是没意思了。“算了,不想窝里斗。”我伸个懒腰,“陪我出去走走。”
我们在初春的草地上慢慢走着,几天没有下雨,土地有些干,空气却还清爽,大抵是露水的缘故。
“那是我八岁那年。”
我折下一根柳枝,剥开皮,里面微微转绿。是春天了。
“当时爹爹和二伯、四叔来春苑议事,细作走漏了风声,仇家派人围攻。我和徐芾在院子里,就听见外面有人打了起来。侍卫进来,说是政变,让我们进井里从地道跑,看见岔路就往左转。”
我好像回到了八岁那年,那座幽深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地道在我眼前浮现。“我和徐芾在那个地道里跑啊跑啊,听见后面有人追上来,又听见他们也在喊“看见岔路往左跑”,我想,那怎么行啊,肯定会追上来。就拽着徐芾往右跑。跑啊跑,最后进了一个埋骨洞。”
我絮絮地说着,他静静地听着。
“你也知道,做杀手生意就是这样,有的尸首不好处理,从上面的井口扔进洞里。那个洞特别大,还有石门,我们进去后就触发了机关,石门关上了,里面全是骷髅。”
“我当时吓得啊,直往徐芾怀里钻。他拿了一根棍子,说:不怕,没有鬼的,要是真的有鬼出来,我帮你打他。”
那时候真是天真啊,居然怕鬼。
我摇头笑道:“他那么说,我一下子就不怕了。——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看他忍笑的样子,不满道,“我那时候八岁,怕鬼有问题吗?”
他恭谨道:“少主想怕什么就什么。”
态度倒还诚恳,只是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呢?
“然后我就发现,发现——”我在笑出来之前缓住了,“他手里拿的哪是什么棍子,是一根掉下来的腿骨。他一着急把人家腿骨拆下来了,两截儿的,还连着一层皮呢。”
虽然描述起来是一副有点骇人的景象,但当时真是乐不可支。我笑他,他也笑,笑够了我们就在洞里玩起来。“爹爹和四叔找到我们的时候,我们面前摆着一排头骨。我拿那根胫骨敲一遍,就指挥徐芾把它们换一下位置,直到能奏出宫商角徵羽。”
我一直觉得我在音乐上是很有天赋的,毕竟我在那种情况下都能发现一种新乐器。
“四叔就对我爹说,你看你天天说什么女孩子不要见刀兵,你家女儿连尸首都不怕,还怕什么刀兵呢,”我学着四叔的样子道,“我看咱们风家的杀手生意啊,也一并让她学着吧。”
徐芾吓了一跳,说:“她才八岁啊,怎么可以让她做这些。”
我看向他,不说话。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看他。
我爹慢慢笑道:“八岁的孩子,能当细作,自然也能学刺杀。”
侍卫们便走出来,把徐芾擒住,押了回去。我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我去看他,他问:“你相信我吗?”
我冷静地回答:“我的身份不允许我相信你。”
他像是还想问什么,又终究没有问出口。我们无话。
他每天来春苑报道几乎是一项工作,就像是不花钱请了个伴读;他记得我随口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能复述出当时的情景。我从来没有问过原因,甚至不表现出惊讶。
后来想想,我知故人,故人何尝不知我?只是都存着一线希望,默契地不问不说。
风家的消息,我没有泄露过半点,他也不曾窥探过一分。尽管如此,我们的身份也没有任何改变。
我缓和了一下气氛:“咱们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是谁指使,联络人是谁,说出来我就放你走。”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或者,你愿意留在风家也可以。”
他不说话。我看了他一会,道:“跟我去个地方。”我解开他的脚铐。
狱卒拦住我:“少主,您不能私放犯人。”
我从少主的诸多权力中想起一条:“提审犯人是宗主的权力。”
狱卒犹豫一下:“但这是长君羁押的重要犯人。”
我懒懒地一字字道:“那宗主是否有权提审长君羁押的重要犯人呢?”
“这,按照族规是这样。”
“那不就得了。”我带着徐芾往外走。还没出门,已经被加派了三个暗卫“保护”。
我走到门口,回头道:“你们都不许跟着。”又朝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暗卫道:“你们也是。否则就是违抗宗主命令。”
我对徐芾道:“跟我走。”
“去哪儿?”
“去看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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