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通体砖红的大厦静静地伏在路边，就像一头隐匿在闹市区的野兽，自动开合的玻璃门是它干净的牙关，一张嘴，却吐出骇人的阴森气息。
要被吃掉了。
我立在门口，紧紧勒住腹部的裙腰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伸手想去将绑带松一下，突然想起此乃上班高峰期的大庭广众之下，难免让人误会我是要耍流氓，不禁愤愤住手，迁怒道，“这楼的颜色真丑。”
“多看看就习惯了。”
耳朵一红，自动屏蔽一切外音后，我以炸碉堡的气势冲进了我人生中第一家公司。
十天前我正化作一摊放任自流的冰激凌，深陷于沙发的魅力不可自拔，盯着屏幕里帅得惨绝人寰的白古不住赞叹幼时的自己眼光已如此之毒时，接到了一通面试电话。
世界五百强的VIX快递公司。
温柔的女声隔着十几公里亲切地祝贺我成功进入面试环节，并叮嘱我准时到场。
都说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宠物养多了总能踩到屎。就在我囿于读书何用论、文凭值几毛的深刻思考之时，居然有一家赫赫有名的大公司主动为我提供了论述素材。
“他们为什么能在我没有投简历的情况下找到我呢？难道是我被偷偷加进了国家人才储备库之类的吗？”
“我给你投的啊。”
我转头看着那张二十年后的自己的脸，一股热烈的火在胸腔里滚烫燃烧，“妈，你干嘛呀？你就不相信我能找到工作是不是？”
“你去试试怎么了？就是给你个面试机会，又不是就录取了，录取了你也可以不去啊。”
那台年久失修的老空调一下子回光返照，呼呼地吐着能把气氛都结成冰的冷风，顺带着把我妈几绺头发都染上了霜，又冷又白。
我扫了一眼墙上的挂历，黑色的阿拉伯数字像一根利剑一把手枪扭曲着从纸上跳脱出来，暴力地顶着我的脑门势要其绽开血花。我的肩膀忽然整个塌了下来，有气无力道，“哦，去试试吧。”
7月17日了，我还没有工作。
作为一个顺利考上第一志愿高中、又顺利考上第一志愿大学，一辈子没遇上过任何大坎大坷、甚至小起小伏都不太有的人，终于在二十一岁的中点，输给了第一场现实。
还在大学时，每逢过年过节，必被问，“在学什么专业？”
答曰，“交通运输。”
十个亲友有九个表示不明白，还有一个看到蹄髈上了桌眼神就随着转走了。
“就是运输基础设施的布局设计……还有一些物流知识。”
“哦，物流！物流！就是快递，是吧？”
每一次，我所有的解释都在他们转移至下一话题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中噎成了伤。就像被迫吞了颗石头进了胃，吐不出拉不出，又不至于开刀取，只好宽慰自己，不用怕，有助食物消化。
我拎起挂在胸前的工作牌，VIX快递的标志咧着嘴，朝我疯狂肆意地笑。
“小路，你以后就跟着这位Nico学姐学，要好好加油哦，当然有问题也可以找我，我是你们的课长Mandy。”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散成最小粒子快速振动从空中毫无阻碍地穿越五十厘米距离，长驱直入我的鼻孔，并迅速攻城略地。
这一秒，我学会了三件事。
一、原来成熟女人是喷香水的；二、原来职场上第一次见面就可以省去你的姓而直呼你的名，利害的是，能不带半丝尴尬犹豫仿若已相识良久；三、未作防备时若大量吸入香水必将引起不雅症状如打喷嚏。
我的脑袋在空中划出三十度的弧后迅速回正，伴随着一声响亮急促的短音，视线复明的时候，那身花色连衣裙已经摇摆着腰臀走远了。我有些不舍她的离开，空余下一圈焦灼的气在我周身上下慢慢凝固，Nico蓝白条纹T恤一道道晃入眼里，在舌尖滚了千百遍的“你好”却终究未能吐出去。
“赶紧起个英文名。系统装好了吗？用户名设好没？密码呢？好了就开始讲课了。”不料一把机关枪调转枪身，对准我忽然一阵扫射，瞬间将冻结的气氛撕开。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爱上了Nico。
“咱们又不是欧美企业，干嘛得起英文名啊？”
“谁知道，你照做就行了。”
我一边操作着电脑，一边忍不住转头遥望。砖红色的桌子一张张排列整齐，铺陈而开，每张桌子上摆有两台显示器，形成一面一百五十度的屏障，一个个乌黑的头顶在屏障前微微晃动。偌大的办公室，没有任何隔间，不用闭眼就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每一击都凑出一颗音符，串成一曲可怕的哀乐。
哀的是我发现真相的迅速果决，我不可置信地又扫了一眼全部七十来号人，又隐隐庆幸找到了一个话题，再把称谓自然加上，一切水到渠成，“师父，这……这里一个男生都没有啊。”
Nico对我一声冷笑，戏谑道，“男朋友找好没？到了这儿，可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默然。
不知这算不算命运之神心血来潮的玩弄。一挥手，先让我去了进校门就能闻到汗味的工科大学、原封不动地出来，一挥手，又让我到了连男厕所都改成了女厕所的女儿国公司、却不给我掰弯。莫不是是想变着法儿的告诉我，天煞孤星，已成定局，不可改，不可改矣？
屏幕上的蚯蚓字欢快地扭动身躯，跳跃着坠下，糊成一团。我使劲揉了揉眼，第八百五十二次看向屏幕右下角。
17：29
还有一分钟，胜利的号角即将吹响！
嘴角肌肉忍不住一阵抽搐，还不等摆好高兴的表情，潜伏良久的僵硬瞬间从脊背蔓延麻痹了全身，窜流的神经在麻木中苏醒，我整个人冻结在原地，觉着只要一股气息来，哪怕再微弱，都能把我化成沙。
“Alice，快看人事邮件！”
我怔怔抬头，反应半天才想起这是我的英文名。
早些时候，人事来收集名字，我本着翻译的信达雅原则，告诉她，就叫Small Road吧。人事不知为何拉长了脸，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小路，别开玩笑，我很忙的。想想都是大家都是单个单词，确实不该搞特殊，小心翼翼地问，那就Road？她却一转身，直接把课长领了过来。我看着白裙子黄花瓣一片片在眼底裂开，温柔的女声遮在上头，一掀开却是装成冰糖葫芦的暴雨梨花针，“小路，起名字当然是自由的，要不要考虑一下起一个更适合自己的名字呢？比如Alice、Cathy、Emily，都很好啊。”我有些懵逼，“哦，好啊，那就Alice。”
一场无趣的皆大欢喜。
Nico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屏幕，“下礼拜的新人有一个叫刘洋的，这是个男生吧，啊，男生吧！要来男生了！”她的弹珠语速依旧，弹入我在酸痛积累中变得薄弱的耳廓中，忽的有些刺。我意兴阑珊地点了点头，打开打卡页面，敲了下班钟。
这份名为审单的工作需要在两片屏幕里左右摆头完成找茬，八小时内重复一百六十次才算完成规定工作量，怎么还会有人前仆后继地来呢。
它简直是扼住我咽喉的魔爪，迟迟不肯锁紧掐死，却把我体内蓬勃的生气一丝丝抽尽。
仅一天，这个地方就足以让我萌生离开的念头。
然而系统完全陷入黑暗前，我还是瞥到了那封自动弹出的邮件，只来得及攫取住两个人名。
刘洋
关蜜橙
自小到大忽忽二十载，见过不少人，认识了不少人，也遗忘了不少人。觉得世间人大抵可分为三种：陌路人、过路人、同路人。
见了没认识，陌路人。
交往没深知，过路人。
剩下零散几个不幸一条胡同走到底的，同路人。
做学生的时候就听了无数遍耳提面命，家长说、老师说、书里也说，真心人少，掰着指头数的过来的才是好朋友，等进了社会，再不复校园清明纯粹，放眼皆为过路人。
我几年后和关蜜橙说起这事儿，不禁一起啐了一口。
笑话，这不还是摊上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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