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三月中下旬的北欧之行，看了很多，也感受了很多。和每一次跟团旅行一样，都有不大愉快的小插曲，但这也是我要的，也是旅行意义的一部分。当然，新鲜和美好的体验是占多数的。拉着行李箱走在机场或者车站，就是想走出舒适圈，遇到无法预料的人和事，去认识和感觉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也重新发现自己，或者说，把自己的某一处重塑一下，在发生之前，并不知道是哪一处。

这次旅行中我对自己有一次很随性地表达了个人观点而感到后悔。事后醒悟，无意中伤害了一个人，而我又不能向她道歉，想起这件事，那种愧疚感就袭击我。

那天早餐后，领队领着我们去小车站等观光绿皮火车。车站很小，只是有一块不大的牌子标识着站名。站台的后方有一栋不高的土黄色尖顶建筑。可能有团友问了，也可能是我问的，领队说，这是一家酒店。看到墙面上用圆体写着数字1840，问领队，这是酒店建造的年份吗？领队说是，这边的酒店年份都比较久远。这时，跟我同住一屋的姐姐说了一句：“那时候我们这些人都还没有呢。”我听到有点诧异，就跟她确认了一下：“您是说1840年还没有我们这些人呢，是吗？”她说：“就是嘛，都还没有我们这些人呢。”团里翁婿俩中的岳父说了一句：“这话说的，让人没法接。”他说话时也没有看她，有几分嫌弃的表情。他的女婿说：“这话说的有点瘆人，您太幽默了。”我倒不觉得瘆人，只是觉得这位姐姐说的话如果是从幼儿园小朋友口中说出，就会显得特别天真可爱，孩子的家长甚至可能以此为傲，不时地拿出来炫耀式取笑。我对这位姐姐说：“您真可爱。”

因为观光火车并没有准确的时间点，而一旦到站，人一上完就开动。所以我们这一行人也只能在站台上等候，在有限的空地踱来踱去。不知怎的，团友中年纪轻的两位女孩中的一个过来跟我聊起来。她说她从小学五六年级开始看小说，从此学习成绩就不好了。

她之前也经常说她自己的事、她妈妈她爸爸的事儿，在餐桌上，或者别的有机会闲聊的时候。一开始我觉得她很实诚，她说她来自普通家庭，父母做一些小生意，批发水果的生意。她一切全靠自己，目前经营着一个设计公司，虽然是最小规模的那种公司，但我真心觉得她的公司能存活下来，她还能到处玩儿，并且她名下已经买了房——她的话里透露出这种信息。到欧洲旅行，如果名下无房无车，签证很难办下来，她的某位朋友的签证就一再地被拒。她94年的，只靠自己打拼能做到这样确实算得上厉害，我给予她由衷的称赞和欣赏。

她实在太爱说。一时说很感谢她妈妈，中学时，她妈妈说“你反正也不是学习的料”就带她到处去玩儿。一时又说她挺恨她妈妈没让她继续学习。她说她14岁就出去打工赚钱了。听到这话的时候，我说，16岁以下就是童工，用童工是犯法的。她说就是流水线上的作业，很简单。我心里就嘀咕，在多年以前，做水果批发生意，赚钱还是容易的，比普通的上班族强。从她的言语里，她的父母都很爱她，家庭也很和谐。这样的并不缺钱的父母，还总带她到处玩儿，怎么忍心让小女孩14岁就出去打工？正经的工作场所，怎么敢用童工？不怕被举报停业吗？还说她的男朋友才20岁，还给我看照片。我当然只能说帅。她给我看她以前公司的装修照片，问我像不像香奈儿店的风格。她是一个自学成才的设计师吗？后面她的叙述中，又说她以前是练健美的，给我看了她以前的腹肌照。旅行过程中又说要去参加羽毛球比赛，挣钱的那种比赛。又说她妈经常问她要钱要礼物，要的都是很贵的那种珠宝，比如祖母绿。她都给，因为她妈妈有心脏病，她不能让她生气。还说她妈妈不想让她结婚生子，说男人都不靠谱。而听她所说她爸爸对她妈妈非常宠爱，在外挣钱还干所有家务，她妈妈只管貌美如花和撒娇。还展示她妈妈跟她的合照，问我和那位姐姐：“我和我妈是不是长得很像？”

听得多了，就对她的某些话产生了怀疑，她说那么多，眼神经常躲躲闪闪，感觉她内心有很多不安和忐忑。一个人刻意表演一定是想掩盖什么，在营造自己的人设，很在意别人的关注和评价。她说她的公司在上海，父母在天津生活，老家好像是东北。旅途中经常打电话，有时很生气。

我说我女儿也从小学很早就看小说，也很不乖。她说她那时候看那那小子真坏，我说可能我女儿也看类似的小说。我女儿看暮光之城，哈利波特，还看得特别快。言外之意是没好好学习。我没说我女儿从9岁写哈利波特的同人小说。但我说我女儿还看霍乱时期的爱情，她说她倒没看那种高大上的，这时候她明显不悦，笑不出来。我又说我女儿看百年孤独，她说百年孤独是挺好看的，说得很认真。然后，她转过头，无意跟我谈这本书如何好看。

不知怎么又聊起了电视剧。我说，现在大多数电视剧都很无聊，许多都是玛丽苏式的，让许多女孩子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跟麻醉剂差不多。我还举了一个韩剧金三顺。我说剧情太狗血了，女主又丑又胖又穷，男主又帅又多金，然而，爱女主爱得要死。这不是变相版的灰姑娘吗？这就会让许多女生代入角色。因为现实中不可能发生，就在剧里沉醉。好多偶像剧的编剧都长得很丑。

这时候火车来了，谈话戛然而止。我马上意识到那些话说得太不妥当，但没有补救的机会。如果还有时间，我会说说那些虽然外表不漂亮，却拥有内在力量魅力无限的人。之后我看到了领队，领队大约1米5，很胖。她一定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我很喜欢这个领队，所有境外出行中，她是我最喜欢的一个领队。做事得体话不多，心里很有数。不但是领队，她还负责几乎全程的解说，只有诺贝尔奖颁奖大厅和挪威奥斯陆民俗园是由当地的华人讲解的。不像别的出境领队，都有地接导游担当解说任务。当然，薪资待遇应该也不一样的吧。

我对领队的好印象从启程就开始。她在飞机上看了《奥本海默》，并发了朋友圈。我当时也在看，比她看完得晚。我还觉得她的气质很像我中学时代的一位好朋友，我们之间现在断了联系，因为她生活中发生了很不幸的事，她瞒了有十年，后来我知道了那件事不久，她就单方面断联了。看到领队，觉得很亲切，她俩的声音和说话的方式都很像，眼睛里都闪烁着自信睿智的光芒。我的那位女同学在某省会大学里做历史学教授。我还喜欢领队的长相，尤其是嘴，看起来很有福气。她是93年的，团里包打听的姐姐，也是跟我同屋的姐姐，告诉我说，领队是北京一所211大学毕业的，结婚几年了没有孩子。某天在斯德哥尔摩街头，那位姐姐迷信去摸街头的一个求子塑像，因为她的儿媳无法自然受孕，只能做试管婴儿，现在已经做好了前两个程序，那位姐姐摸着塑像的肚子说：“保佑我们家快来小宝宝。”领队和我在路边等待，她说：“我老公说顺其自然，小孩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他说，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做试管婴儿的。”

自从那天我在车站说了最后那番话之后，总感觉领队跟我之间有了隔膜。也许是我自己的心理在作怪。我心怀愧疚，为什么说出那样的话？

领队发的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