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
*明朝同人
万历十一年,京城。
“前辈,劳烦打一把刀。”
月色如浊酒般昏闷,夤夜的寒霜浸在来人的衣襟上。
沈渊此时的刀隐在袖中,露出漆黑的刀鞘,收敛了杀意,沉静地蛰伏一侧,如同那人眉峰般不起波澜。
走进狭窄逼仄的铁匠铺,入目处即是滚烫的殷红,火星在铸模里四溅,照得他眉心发烫。
老铁匠仿佛在那里待了许久,身上有种经年累月的厚重悠远。
那人道:“我不做赔本的买卖。你打刀是为了杀一个人,那便拿一条命来换。”
老者神色隐隐透出倦态,只专心地打磨那把尚未淬火的刀,仿佛能从中造出骤雨急雪的气势。
沈渊知道此人的规矩,但自己向来奉命杀人。他的刀,更多的时候是收敛锋芒,不指向无辜之人。
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只听得老铁匠嚯嚯的磨铁声,几乎让人肌肤起栗。沈渊凝视着那人,在思索动手的胜算。
对上那人眼眸,竟是一双隐隐泛红的眼,像是一千年的血泪,凝在眼底,无悲无喜,落不下来。
他惊诧于那人的平静,那是一种万籁俱寂的,仿佛遭受了人世间的所有苦楚,始终孑然一身的悲戚。
老铁匠开口,道:“沈大人,何必相逼至此?”
沈渊神色一凛,袖中的刀锋出了半寸,道:“别来无恙,张大人。”
“无官无职,戴罪之身。没想到竟能劳动锦衣卫大驾。”他微笑,却冷冷道,“我只身回到京城,只想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你们竟还不肯放过。”
“我只奉命将大人带回宫,大人不必惊慌。”
“妄想!”
老铁匠身形有些佝偻,老来僵硬的背脊,无法挺直,只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
他似乎不畏生死,舌尖舔过那物什的棱角,竟是枚飞镖,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那人只着素衣长衫,不知何处起的风,将他的衣襟吹动。
杀意弥漫。
沈渊一瞬间握紧了袖中的刀柄,刀锋冰凉得刺骨,却绷紧了他的神经。
张嗣修一下子动了,那暗器贴着他的面门而去。他侧身躲闪,却被尖锐棱角划破面颊,有种麻痹的痛意,空气中有种淡淡的腥。夜色不再恹恹欲睡,咫尺便是生死。
他手中长刀扬起,直袭那人而去,虽无一击必中的把握,却自信绣春刀定能伤他。谁料那人竟不躲不避,以手中暗器相抵,利刃相撞,发生一声铮鸣,在夤夜中荡了出去。
沈渊未曾料到他会以暗器相抵,刀本善于明杀,暗器只可用来刺杀,以小搏大,分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上面的命令是带回去,未曾要取他性命,自己却未料到他如此负隅顽抗,妄作困兽之斗,心中的几分恻隐已变成不耐。
张嗣修却收力,刀锋猛地贴近脖颈,而那暗器的锋芒之处已没入胸膛。
——他是要寻死!
沈渊大惊,急忙收刀,手刃劈向那人,却只夺下一枚沾血的飞镖,那血竟透出几分黑色。
他已经察觉张嗣修是强弩之末,入了邪门歪道,却未曾想到他竟以死相抗,顽固至斯。
那人嘴角渗出殷红,垂首道:“那位大人物是不是同你说,张家的铁卷丹书,藏在我这里?”
沈渊的瞳孔猛然收缩,下一刻,只听那人低低道:“可是,张家已经被抄,家破人亡,哪里会有什么免死金牌呢?”
那人缓缓道:“纵先父有罪,罪又何以至此。兄长已死,我们已家破人亡,为何——为何你们还是要苦苦相逼!”
沈渊并非不识张嗣修。当年京城初见,那人策马于长街,春意正浓,他是春风得意的榜眼郎,谈笑睨王侯,如今竟是个老来衰败,修炼邪道的蓬头老人,只有从朝廷的上位者的口中获悉他的存在,却是为了治罪。
沈渊不由涩声道:“何以,何以到了如此境地?”
那人道:“先父死后,皇帝便听信谗言,下令抄家,削尽官秩。”
沈渊那时只是个小小的总旗,为追觅一桩旧案,远离京城,并不知道发生何事。只是回来听老百户说,这京城要变天咯。接下来便是言官上谏,弹劾尸骨未寒的张首辅,少年天子震怒,下令废其封号,抄家流放。
张嗣修道:“可是这竟然还不够,先父生前有太师太傅之尊,到头来竟险遭开棺鞭尸,开棺鞭尸啊!先父究竟多么...多么罪孽深重,皇帝连他最后一丝颜面也不顾,冷酷至此。”
沈渊道:“多年前,我曾见过张大人,在江陵。他怜悯百姓,忧心于田赋不均,我从未见过如此心系百姓之人。”
张嗣修道:“先父整顿吏治,实行考成法,已引得朝中人人忌恨。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已触犯帝王逆鳞,可他为了百姓仍不愿放手,以至于到如此下场。”
“他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谁会懂得?少年从师的天子会懂么?满朝忌惮他的大臣会懂么?那他心心念念的百姓呢,又可曾念过他为自己减轻赋税,还是以为他贪污受贿,十恶不赦,是个专职弄权的奸臣?”
张嗣修敛眸,从沈渊面容上觉出一点怜悯,继续说下去。
“我的大哥,死在万历八年,死在诏狱。”
低沉悲戚的声音在狭小的铁匠铺里响起,只是京城一隅,沈渊仍能透过这一方天地,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紫禁城,远远的,有丝竹声传来,像是老来无法归家的游子,夜深时的呜咽。
“那大人你,为何会武功?”
“我啊。我被发配充军,京城到辽东的路那么长,有无数次的蛰伏刺杀。幸好,我遇到了一个苗疆人,学了禁术。”他拾起那枚飞镖,笑道,“你虽是锦衣卫,也是江湖人,也懂得老来习武的难处,我无非付出点代价,在身体里种了蛊,还能撑着回到京城,安置先父和兄长的丧事。”
他语调平常,仿佛中蛊的痛苦并非由他承受。然而沈渊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他记得诏狱里的一种刑罚,便是给人下蛊,蛊虫森冷柔滑,一点点吞噬人的血肉,让无数人毛骨悚然。就连他,也从未想过这世间有这样的武功,有这样的痛。
他眼底有些发潮,几乎是不忍再听下去。
那人强自撑着墙站起来,对他道:“沈大人,我心愿已了,你动手吧。”
沈渊道:“京城并非安身之处,你可以回故乡江陵啊。”
“江陵?我哪里有故乡呢,家人不在了,我已无乡可回咯。只是年岁已大,不愿再去诏狱受那些皮肉苦,望大人成全。”
沈渊觉得持刀的手有些无力,这桩沉痛的旧事,终究只能在这残酷世道的灼痛中燃烧殆尽么?
他看出沈渊的迟疑,道:“大人应该明白,衙门为何派你前来。无非觉得和我是旧识,有几分回旋的余地。可我已不想苟活。大人此时若是不动手,自然会有人替你动手,只怕大人日后再难有立足之地。”
“对不住,张大人。”
“多谢...”
然而那个谢字终未来得及说完,沈渊刀锋一凛,寒光闪过那人脖颈,一道血线便泄了下来。
这是一柄很快的刀,锦衣卫的绣春刀一向是很快的,沈渊却宁愿自己的刀钝一些。故人已逝,只余往事在心中沉痛不堪。他与张家并无深交,不过一面之缘,自然不会因为自己的几分恻隐违逆朝廷,他料想自己日后定会前程似锦,只是听得窗外,夜雨如泣,仿佛在唱:
“家临长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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