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僻旨远的常建

作者: 目送归鸿 | 来源:发表于2023-08-15 15:21 被阅读0次

    历史上盛唐诗人于今人记忆最为深刻,尤其是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等著名诗人,皆云集于盛唐,星光熠熠,令人景仰。今人对李杜王孟等人当然是最为熟悉的,自小吟诵着他们的诗歌长大,尤其是绝句律诗,篇幅不长,却极富节奏韵律,诵读起来朗朗上口,易背易记。人们爱诗及人,或爱人及诗,他们的名字自然光照千古,盛传不衰。但其实盛唐诗人,远不及此,即使是非常超拔者,除了上述诸公,还有陈子昂、张九龄、贺知章、张若虚、王之涣、王昌龄、李颀、储光羲、常建、崔颢、王翰、祖咏等,他们各有千秋,皆名称一时,只是到了今天,其名声之大小便出现了分野。这当然是因为他们在水平上存在着一定差异,但也跟历代名家对他们的评论也息息相关,还有就是有些诗人擅长律绝,其诗短小精悍,易诵易传,有些诗人却惯于古体歌行,虽然质量上乘,却难以记诵。

    盛唐时有位诗人叫常建,今人多不熟悉,因为他很少短句流传。而且诗境幽静闲远,一般人读不出其中旨意,故而容易将其略过。其实他在盛唐时期就非常有名。唐人选唐诗,有十种之多,其中殷璠选编的《河岳英灵集》颇为世所重,辞海称《河岳英灵集》:“选录唐开元二年至天宝十二年(714――753)期间常建、李白等二十四人诗二百一十四首,每人各附评语。璠论诗反对轻艳矫饰,提倡风骨声律的统一,注重兴象。所选以此为标准,是唐人选唐诗中较好的选本。”《河岳英灵集》得到后人的高度认可,是因为殷璠的编选标准极高,他曾说过:“如名不副实,才不合道,纵权压梁窦,终无取焉。”也就是说,殷璠选择的诗人二十四家,完全是以质论诗,不论权位影响,所以相对客观,反映了诗人的真实水准。在这本集子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常建,诗仙李白居然位居第二,而与常建同榜中进士的王昌龄,排在了倒数第二位。且集中收录常建诗15首,李白诗仅13首,可见在殷璠心中,常建的地位最为崇高,甚至超过了李白。

    这让很多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然,殷璠最为注重的是兴象意境,声律风骨,凭此择诗,只是一家之言。但却也抓住了诗之本质特征,而常建诗则恰以此见长,故被列为第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选择,常建之名慢慢被弱化,常建之诗亦多淡出人们的记忆。有一点却不可更改,就是他诗歌的品质始终是上乘的。据2006年出土的常建后人的墓志铭《唐故府君前试左武卫兵曹参军常公墓志铭并序乡贡进士傅融撰》载:“粤文场常建者,公之近祖也,在英灵集,冠群公之首,词华品藻,具在小序。祗如梦太白西岑、哭王昭君可为尽美矣。”与《河岳英灵集》之旨意高度契合。而且墓志铭实证了常建为邢州县人,而非长安人。

    常建约生于公元708年,于开元十五年(727年)与王昌龄同榜中进士,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和崔颢一样是个少年天才,基本上属于唐朝最为年轻的几个进士之一。而且更少时他便参加了科举考试,只是落第罢了,有诗《落第长安》为证: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考试失利后,他心情不佳,感觉无颜见江东父老,怕遇家乡花鸟树木,于是仍然呆在长安。很快他就得偿所愿,成为新科进士,风光一时。但他仕宦并不得意,直到天宝末年,还只是个盱眙尉。“遂放浪琴酒,往来太白、紫阁诸峰,有肥遁之志。”传说他曾采药仙谷之中,遇到一个女子,浑身上下遍体绿毛。自言是秦时宫人,后来进山修仙,食松叶,饮泉露,从未感到过饥寒。那女子还慷慨传授常建养生方法,果然效果极好。于是常建隐居鄂渚,还盛邀好友王昌龄、张偾同隐,一时名声振于当世。

    常建和那些少年得志的天才诗人一样,虽有政治抱负,家国情怀,但终究是不善为官,所以即使生逢盛世,也同样有志不获骋。和孟浩然“端居耻圣明”的想法一样,常建也“耻作明时失路人”,但志向归志向,现实是现实,在一个人人都好谈王霸大略,希望建功立业的盛世时代,施展抱负其实并不容易。盛唐诗人的才华在整个唐朝无疑是最为突出的,但在仕途上却普遍平平,比起中晚唐诗人的政治际遇,似乎整体都要偏差。像元稹、白居易、韩愈、刘禹锡、韦应物等人宦海或有沉浮,但都身居高位,即使是屡遭贬谪的柳宗元,好歹也是个柳州刺史。盛唐诗人大都在低层官职上徘徊,除了高适等个别人外基本都难有作为。常建也是这多数落魄者中之一。殷璠曾为他鸣不平:“高才无贵仕,诚哉是言。曩刘桢死于文字,左思终于记室,鲍照卒于参军。今常建亦沦为一尉,悲夫!”一个少年进士,最后只得一尉,实在令人唏嘘。个中缘由,已不可考。

    和盛唐许多著名诗人一样,常建虽然未能施展政治才华和远大抱负,但在诗歌创作方面却取得了巨大成就。尤其是山水田园诗,风格与王维孟浩然相近,善以生动静美的意象,简洁凝练的字句,表达清净幽邃的境界,抒发淡泊洒脱的襟怀,故山水田园一派有“王(维)、孟(浩然)、储(光羲)、常(建)”之谓。他的诗现存57首,数量不多,而“卓然与王、孟抗行者,殆十之六七”。殷璠在《河岳英灵集》总结他的诗歌特点称:“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于如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又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此例十数句,并可称警策。”赞他兴僻旨远独辟蹊径,佳句迭出唯论意表,对他可谓知之甚深。后世论者其实对常建的评价都极高。明高棅《唐诗品汇》载:“刘须溪云:常建诗情景沉冥,不类著色。”明胡应麟也对他高度称扬:殷璠诗选,以常建为第一。张为句图,以孟云卿为高古奥逸。盖二子皆盛唐名家。常幽深无际,孟古雅有馀。常“战馀落日黄,军败鼓声死。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绝是长吉之祖;孟“朝日上高堂,离人怨秋卓。少壮无会期,水深风浩浩”,剧为东野所宗。

    胡应麟在《诗薮》中还高度概括出他的诗歌风格:常建语极幽玄,读之使人泠然如出尘表。然过此则鬼语矣。《唐诗归》钟惺云:初盛唐之妙,未有不出于厚者。常建清微灵洞,似“厚”之一字,不必为此公设,非不厚也,灵慧之极,有所不觉耳。灵慧而气不厚,则肤且佻矣。 谭元春云:常建诸诗,令不知诗者读之,满腹是诗,急起拈笔,即深于诗者,不得一语。予尝谓诗家有仙有佛,此皆佛之属也。似乎历代名家都对常建诗之清幽杳深境界颇为赞许。而最能代表他诗风的莫过于《题破山寺后禅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诗人漫步入寺,曲径通幽,虑空,意玄,心静,钟磬声起,佛性自来。山水花鸟,万籁俱寂,意境幽深,心境玄远。《历代诗话》曰:“佛性、人性、鸟性,无动不静,无静不一,故结言万籁此俱寂。”《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陆钿曰:“读此诗,何必发禅家大藏,可当了心片偈,更妙在镜花水月。”常建的这首诗高妙绝伦,读后令人瞬间清净,禅定向佛。特别是颈联“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如神来之笔,成为脍炙人口的绝妙佳句,流传千古,影响巨大。宋欧阳修十分喜爱“竹径”两句,“欲效其语作一联,久不可得,乃知造意者为难工也”。后来他留宿青州一山斋,亲身体悟到“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所示之玄妙佳境,更想写出类似好诗,却始终“莫获一言”。这恰如谭元春所言,读常建诗,“即深于诗者,不得一语。”

    历代唐诗选本,常建的诗从未缺席。著名的《唐诗三百首》中除了选有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还有他的《宿王昌龄隐处》,这也是一首水水田园诗,描绘了一幅清幽景致,表达了一种闲情逸致:

    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诗人夜宿友人王昌龄归隐之所,但见清溪孤云,微月清光,花影苔纹,一片安宁之世外仙境,顿生归去之志。风格上突出了常建一贯追求的幽远特点,与王维的高妙、孟浩然的平淡各臻其妙,确然独树一帜。

    常建多被后人归为王孟一派,视为山水田园诗人。其实他的边塞诗也写得很有特点。令人讶异的是盛唐诗人,几乎就没有不会写边塞诗的诗人,究其缘由,大概那时外患时发,战争常有,征讨戍边也是时代生活的一大主题,诗人不可能绕过国之大事,是以无论是否真的到过边塞,但边塞诗是必写的。同时因为国家强盛,人们自信,诗人们写起边塞诗来,不仅气势磅礴,而且风格多样,内容和题材十分丰富。可以说盛唐时期的边塞诗是一种全景式的表达。有反映战争悲壮惨烈的,有赞颂将士们保家卫国牺牲精神的,有描绘边塞大漠雄奇风光的,有抒发建功立业雄心壮志的。可谓因有尽有。我们常说诗到唐朝已到巅峰,而边塞诗到唐朝已包罗万象,后世难有其匹。相形之下,宋朝几乎看不到几首像样的边塞诗。想来常建和其他诗人一样,游历之时也曾足迹及于边塞。这从他那首著名的《吊王将军墓》约略可知:

    嫖姚北伐时,深入强千里。

    战馀落日黄,军败鼓声死。

    尝闻汉飞将,可夺单于垒。

    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

    显然这是一首哀悼诗,旨在歌颂英烈追悼英魂。诗中景象苍茫,事迹悲壮,抒写了旷古之感伤,不绝之哀愤。《河岳英灵集》对其极为推崇:然一篇尽善者:“战馀落日黄,军败鼓声死……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属思既苦,词亦警绝。潘岳虽云能叙悲怨,未见如此章。

    他的《塞下曲四首》其一描写的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玉帛朝回望帝乡,乌孙归去不称王。

    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诚服于大唐盛世的强大繁华,乌孙民族在朝拜之后与大唐结为盟好,边关再无征战,干戈化为玉帛,兵锋销为日月之光。诗中透出的自信和自豪一览无遗。

    《塞下曲四首》其二没有了其一的旖旎友好,转换成一种惨烈悲壮:

    北海阴风动地来,明君祠上望龙堆。

    髑髅皆是长城卒,日暮沙场飞作灰。

    常建边塞诗的风格多样,主题变化,由此可见一斑。在众多盛唐诗人中,常建在现代人看来并不起眼,一来因为那时众星云集大家迭出,二来因为常建的流行短诗不多。人们对他相对陌生,但常建绝对是个诗坛的隐形“富豪”,其诗恰如巨矿,值得深度挖掘。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兴僻旨远的常建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vjphm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