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菜七
飞机俯身降落洛杉矶机场的震动惊醒了我。凌晨一点的夜里,航站楼如一只矗立的黑色巨兽,使得弯曲延伸的旅客通道、地面微光闪耀的橘色小灯,全裹上了沉郁的黑色,顺着模糊的飞机跑道蔓延开来。融在一起像颜色黑白斑驳迷离的风景画。
我又头疼欲裂,和十年前第一次来洛杉矶时一样。飞机渐渐停下,我木然在行李架取出外套和一个泛白的卡其色双肩包,右边背带里侧绣着灰色的“snow ,”字迹已经快要与包的卡其色融为一体了。
我以怪诞的抱婴儿的方式抱着外套和包,仿佛呛水的鱼,挣扎在逆流里随着人潮向前走。
机舱里响起艾里克·克莱普顿那首沧桑的Tears In Heaven 。歌声一如既往地让伤感钻进我的心里,发芽、生长,疯长的藤蔓在我脑袋里穿梭,压迫揉捏着我每寸肌肉和每一条细微的血管。头疼让我呼吸困难,心里的压抑感比十年前更让我步履沉重。
人群熙熙攘攘。而我,却恍若依然置身在圣盖博山脉的那片翠绿间漫步,呼吸着飘过太平洋的风穿过林海带来的芳香,在秋日暖阳里听着“啾啾”的鸟鸣——那时,我明媚得像清澈泉水里的白色卵石。
过去了十年,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片天、那疏落树木枝头上红绿相间的叶子,青草飘逸的穗是它翠绿色的裙,秋季斑驳的暖风轻轻拂过,红色与碧绿便倾泻着向远处的山林结伴而去,直到远处的山也蜿蜒起伏才像忘掉的梦杳无踪迹。
凝眸望去,金色阳光将远处天空的湛蓝轻轻盖在远山的臂膀,也披向她瘦弱的肩头,随后悄悄洒满我们脚下厚厚的草地。
那时,她轻柔地说着话,声音却飘渺得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我怎么也回忆不起,她说了什么,除非我再回到那片山间听树叶的沙沙私语——它们一定记得,她和我在死一般寂静的林间小径并肩同行、在草地拥吻抵死缠绵、在山脚打打闹闹。
她给每一棵孤独的树、每一片萋萋芳草、每一朵贴着天壁的薄如蝉翼的云,全都取了可爱的名字。
她似乎曾温柔的抚着我的背,软软的唇贴在我的耳边,先作怪地呵呵气,考验我是不是认真,她说,小七你严肃一点哦,如春天的风在我耳边打着旋儿,可我没笑。她才把红色的唇粘在我耳垂说:这些美丽的东西当作压在圣经上的手罢——谁忘了、走丢了,总能找回来。我大概说了句因为有神的指引之类的话。
她说话时到底是怎样的语气和神态,说了什么,我一概不记得了。有时甚至怀疑snow 和我是否去过圣盖博的那片山林——人有时候总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失忆,惹人怜爱的美景和用心相待过的人仿佛就在眼前,心却早已划清现实的界限,飞到自己脑海的幻梦空间里。
那些年,我是那么年轻,心里怀着恋爱妙到毫巅醉酒一样的情愫。
现在,我的心里、记忆中只有沉在水底的残片,那些潜流的浪经年累月地在上面磨起了厚厚的茧。沙子尽管挚爱紧紧握住的手心,也终于沙漏一样流在风里飘走。
那些记忆的碎片,是被茧包裹了,还是凭空消失了,这些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只想去圣盖博的山林。
snow如果曾与我在那片天地欢爱、在寂寥的林间谈笑,她也一定还在那里。如果她不在,那我之前断断续续的记忆就如独自在冰天雪地间觅食的小鸟——只是充满了绝望和疲倦的幻觉罢了。
我一个人走在凌晨黑色朦胧的洛杉矶街头,与藏在心里十年前的自己说话,经过一条又一条黑幔围着的街,脑海里不断浮现那片山林红绿曼妙的叶子,那些叽叽喳喳划过天空的飞鸟......那些风景变得越来越清晰,是因为离她近了的缘故么,如果snow在,她一定能把我记得的风景纤毫毕现的描绘下来。
耳边始终响着Tears In Heaven的旋律和她若有若无的话语……我只想在脑海里听见她说话,歌的旋律却影子一般甩不开。我想继续在心里的风景找寻snow的身影,却发现自己的影子也变得模糊不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消散在那片美妙的画面里的呢,我不知道,怎么也找不到。我甚至都忘了snow和我在洛杉矶县住过的地方。
我想,如果我的那些碎片在时光深处,一定是需要时间来拼凑的吧。我一刻都不敢停下脚步,在抵达她等待我的地方前,我需要时间。我要仔细想起过去的一切。
我艰难地不停向前迈步,与擦肩而过汽车的灯光默默地打着招呼。四个小时后,天色明晰起来,廖阔的浅白色天空看得让我眼睛生疼。
我终于记起我们在洛杉矶县曾经的住所——那座掩映在蓝花楹树和棕榈树之间的木屋,她常常在蓝花楹树开出紫色如奶瓶刷一样漂亮的花朵时,应景穿着那件紫色的方格浴袍赤着脚走来走去,故意用脚沾水在木纹地板上作脚丫画,样子可爱又性感。
现在恐怕那所房子早已寂寞起来了,没有snow和我一起的房子,一定是孤独的,哪怕其他人住在那里,也一样。
记起一些以后,我大病初愈似的轻松了许多。心里那个十年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在紊乱里一次次重叠,我就像是一方不受控制朝山脚滚动的巨石,终于被一棵大树粗大的怀抱挡住。我停下失控的脚步,像那些笔挺冷清的棕榈树一样站着。那个卡其色绣着“snow”字样的包,正在我怀里,沾染了我十年以来的味道,饱满得怎么也嗅不到snow带着青草味的体香。
一只晨起的海鸟,在我身边不远的松树旁鸣叫着盘旋而去。我轻轻抬头,路边绿荫环绕中戴着褐色帽子的木屋跃然眼前。我怔怔地望着,不明白我是如何梦游一样走回我们的木屋的,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不停地走,仿佛受到了使命的召唤。人可能真的会如宿命的本能一样走向回去的路罢。我扭头去寻觅那只可能是snow信使的海鸟,可它早早便溜走了,就像心里的思念会像一湾碧水里的小鱼——调皮地从回忆的指缝间溜走。
可我已经站在这所木屋面前,我甚至在耳边感受到snow的温度,闻见了她发梢的芬芳。记忆摇晃着回忆的闸坝,瞬间冲破了尘封的茧——里面不仅不是斑驳虚无,甚至鲜活得比我此刻的疲惫还厚重、散发着淡淡的snow的味道。每一处她挽着我的手臂用脚丈量过的风景,每一刻席地而坐默默对视惊鸿一瞥的温柔,每一次在海边在木屋在山林汗流浃背的相爱,往日像重归大海的鱼在脑海灵活地翻滚游戈....
snow终于回来了,从我幽暗的记忆海底浮现;而我也回来了,伫立在我们的木屋前。十年颠沛流离的时光会不会让她如她曾经亲手绣在包上的名字一样,变得淡漠呢。她大抵是不会的。那天在斯维登伯格教堂,她像个孩子,蹦蹦跳跳地穿梭在教堂明亮的玻璃屋顶下面,一会儿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一会儿又突然回来和我抢耳麦,那时,我听着她最喜欢的Tears In Heaven——旋律亦如十年后的今天在我心里回荡,丝毫未变。snow会不会忽然从木屋的哪个角落悄悄绕到我身后,说一句:“吓,小七,臭小七,你知道回来啊……”
我只想像过去那样,微笑默默不语,然后让她融化在我怀里,她一定也会紧紧揽住我的身体,仰头像寻找清澈泉水里剔透的石子一样——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小七,你和我说的话,是心里的吧,一辈子不要忘记哦。”
她通常说完还会皱皱好看的鼻子,眼睛像熠熠闪光的两湾月牙,配合着举起的手坚定地捏起拳头,面颊荡起一圈圈的红晕。不等我回答,她又带着幽怨和肯定自言自语:“你早晚会对我厌倦的,你会忘记我的!不过,我一生一世不会忘记你的,不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六十年以后去了天堂,我也会记得。”
现在,我多想温柔地环抱着她,小心翼翼地把我和她的气息揉进心里——再也不忘。我背负着十年时光的难以承受之重,我再也没有力气去几十公里之外圣盖博山林了——既然snow在这里回到我的心里,我再也不必走,也走不动了。只想永远追逐着她的迷人气息和苦苦找寻的回忆。
她说天堂很近,因为我们的爱与心晶莹澄清,她断定我们可以去天堂;她说灵魂是透明的,所以我们要一起去斯维登伯格教堂——那时的阳光穿过透明玻璃的教堂屋顶,她好看得明媚透亮,我真的看见了她透明的心,那一定是snow干净的灵魂吧。我们在教堂的钟声响起时虔诚地祈祷,一直到烛光和星光灿烂了整座教堂的丰满。我拥着snow,我们安稳得像两棵紧紧生长在一起百年的松树。
她在我怀里扎根一样紧贴着,带着一点凄凉:“小七,你刚才有没有好好的、认真的祈祷?”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我,星星的光照在她的瞳仁深处,“谢谢你,小七,我真的好高兴呢。”
“傻瓜,谢什么。我会永远爱着有你的日子,永远!”我说。
“假如我们结了婚,我就不要你守护我了,因为你不可能永远守着我呢,你要工作,你喜欢四处走,万一你回国呢。我就替你好好照顾你太太,等你累了自然会回来!”
我抱紧她,轻拍她的背,把脸深深地埋在她如夜色一般的长发里。
“我可不希望总要提醒你记得我,我知道你不会忘记,不会离开的!”她微微笑着叹一口气,又说“对不起,小七!哪怕那么残酷是不对的呀,不过你要是真的想离开了,请不要告诉我哦!”
她慢慢从我怀里起身,手捂了捂嘴,怕冷似的环抱着双臂,偏偏头,像是在听遥远海边的惊涛拍岸。她扭身慢慢往前走,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苗条好看的背影。
“有的事会变,有的事不会,但是都会在心里。万一.....”
我的话被她打断了,她回头瞥我一眼,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没有万一,是不是嘛,小七?”
我意识到不对,忙在脸上盛开花朵,用力点点头,像他捏拳时那般用力。手捏捏她的鼻子“嗯,没有。”
我们侧耳聆听风在教堂屋顶滑过的声音。脚下几片落叶发出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我的耳麦里反反复复响着Tears In Heaven的旋律,而snow,也没有再和我抢着听了。
“所以呢,小七你要和我一样,用力点在意,生活的风风雨雨好多呢,如果松松垮垮的,风一起,容易被吹成片片的枫叶一样,好看是好看,可是也死了呀……”
“又说傻话,什么死不死的?你不会我也不会,不是你说的么,至少得六十年以后。”
snow停下脚步,好看的眼睛盈满柔情,星星的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她眼睛和身上跳跃。她又依偎着我“小七,我忽然想起一个好办法呢,我要在你心里写下我的名字!”
我说“在灵魂深处也行!”她缓缓取下色泽漂亮的卡其色双肩包,递给我。
“已经刻好啦,你看”说着把其中一根背带翻过来,用手指了指那个小小的泛着灰色密密匝匝绣着的名字,我拿着仔细端详,用手摸了摸。
“你绣的么,”我说,“这么厚!”
尽管如此,那个snow字样现在却变得越来越越薄,像我之前十年的时光——斑驳陆离,几乎不容易分辨了。哪怕我后来再不用也不洗那个包,它也被剥离得离我越来越远,我怎么也留不住。
此刻我站在这里,心里浑浑噩噩地时而明亮时而恍惚。眼睛也迷迷糊糊起来,我想留几点眼泪,让眼睛能够看见,怕她真的突然出现,可我的眼泪早就干了;想唱一唱那首熟悉的韵律,也许她能听见仿佛召唤一样的曲子,嗓子却哑然失声。
sown终于还是和我失散了,就像她以前一直担心的那样——被风吹得片片坠落。而我,站在这里。除了那些复活的记忆,那首在脑海旋转不停她喜欢的歌曲,那所孤寂的木屋,snow残酷的把这一切抛弃,又一如既往地守护着,等待着我回来——不然我怎么莫名其妙回来这里,记起点点滴滴呢。站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我心里开始抱怨她,不是说好“要用力的在意”么?她被那么大、那么急的风吹得分崩离析。
我却在十年后痴痴找寻一个记忆,一直寻寻觅觅一条归途,犹如经过了漫长十年的一个人的朝圣之旅,而命运将最好的时光定格在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今天,我终于回来这里。snow却再也看不见我的微笑——她最喜欢的“小七”的笑容。我在心里默默地说:snow,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也没有勇气去离你最近的地方……
我的头和眼睛又开始胀痛。我不得不蹲在路边的草地上,面朝木屋的方向,像一个朝拜圣地的人。忽然想起她最后一通电话——那么欢呼雀跃,声音像跳跃的溪流,告诉我:在纽约的工作环境很好,楼很高很漂亮,约定次日中午一起吃饭庆祝新的开始……
再次来到木屋。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信守着我对snow的承诺——从未忘记她,也从未忘记回来的路。这些离散的时光里,是我始终不肯承认我们已经失散多年。
我那天就应该知道的,在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后,当我疯狂的在纽约街头痛哭,在深夜的旅馆无声的嚎叫,漫无目地的四处乱走时,我就应该清楚她离去了。
这么多年以来,常常怪自己怎么不早些去纽约陪她。又何尝不是隐隐约约地想随她去一切她去的地方——不管是天堂还是哪里。
我和snow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却在那片比如今记忆还残酷荒芜的废墟之上破碎,我的灵魂也在那天成了碎片,和snow一起埋葬在那片宿命之地。她应该知道的,所以她也许会像从前那样皱皱眉子,说:小七,不要忘记我哦……
我一直没注意“snow”是“雪”的意思,以前只是觉得好听,她自己又喜欢。十年后,当她在记忆中与我重逢,她告诉我,她就是命运落在我掌心里的雪——为我而美!她一定只是说了前半句,此刻我终于明白:雪在掌心会悄无声息地不见。
snow离开时伴随着大楼倒塌巨大的轰鸣,又烟尘弥漫——都是她不喜欢的,我真担心我不在身边她会害怕得流泪。她那么善良如精灵般美丽的女孩,怎么就像鲜亮的烟火突然消散呢,甚至来不及和她最在意的“小七”说声再见。
她匆匆去了哪里呢,一定是像她曾经告诉我的——那个澄静的天堂吧。只是,在snow心里,没有我的天堂一定是一处洒泪天堂。而我,早已如她说的:在我们失散的瞬间,灵魂已被片片吹散。
我的耳边回荡着艾里克·克莱普顿的深情演绎:如果我在天堂遇见你,我们还会像从前一样吗,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写在《天堂坍塌》之后:
2001年9月11日上午。snow在纽约“双子塔911恐怖袭击”中遇难。
致敬挪威的森林:天堂坍塌
网友评论
喜欢这个描写!
凄美的东西人人都爱看,但换做自己谁都不想。
这可能就是演戏和看戏的区别吧!别演着,演着,成了真就好。心里暗示还是蛮强大的
好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