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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菜七
他是一个失败的男人,至少在许多人眼里——他在过去几年的颠沛流离里是彻底的失败。
而他,却从未觉得自己失败,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
别人说,他曾经比较“成功”,至少能在京城全款买几套房吧。可他自己从未觉得这算成功,觉得这不过是别人眼中的标准,不是他的。他想要自己的圆满,在自己的世界——且悲且欣、活着或死去。
后来,他被人取走了那些他曾经拥有却不以为然的东西,那些他现在开始在乎的身外之物———钱和名声。
于是他开始回忆,而记忆却正是他努力想忘却的,他什么都记得又仿佛什么都遗忘了,那个叫过往的东西总是卯着劲地和他躲躲藏藏。
他开始失去睡意。每天深夜,他会在铺天盖地的黝黑夜色里徘徊。
有时,会见到街边灯下那些草尖凝露半暖的昏黄,一半温暖,还有一半是剔透,他想,露珠全是橙黄该多好,我的心能剔透该多好。他知道,露珠有自己的宿命,它盛放成怎样,就该是怎样。一切,刚刚好。
他为此叹息却并不驻足,因为他不能停下,夜太凉,衣太单,思绪太苍白,停下后感冒会来——在身体里、在灵魂里。
他只好一直向前走,路灯总是在头顶上的,即使树荫挡住微光,光还在。树荫也能遮挡夜雨,他相信定会遇见下一盏灯。光,总在前方,或远或近。
他知道,黑夜不是真的黑夜,在这个他爱着的蓝色星球的另一端,有河水在奔涌,有花朵在阳光里微笑,有等在家门口的身影,有相拥着的离散和重逢,有同他一样辗转反侧、独自夜行的人儿。
有时,他会不停地走下去,一直走,就像路没有尽头,就像走在时光的隧道里,去往更深处的未来。
他不停地跋涉,也并为不找寻什么,他相信有些东西会一直等在前方,就像黎明和晨曦,慢慢走下去就能见到。
路过黑夜和晨曦,他开始累了,在倦意里罔顾左右,路边的小河,就这样突兀地流淌在不远的地方,他以前从未留意这一湾碧水,如同从未路过河边的苜宿和芳草一样,陌生感让他愧疚于过去的无视,让他心绪奔涌。
突然发现犹如桃源的这片神奇之地,他鬼使神差地走近,静静的将身体蜷缩在岸边的芬芳里——浅笑着安然入睡,眼角挂着犹如露珠的水滴。
阳光轻轻地盖住他的寒冷,其时,他并不冷。梦里,他在月色温暖的窗边,想起了阳光下的橡树,风里舞动的向日葵,敲打着窗棂的雨滴,策马奔向那片霞光的傍晚和他遇见的人。
他在笑里醒来,白昼如约而至,因缘际会总算不曾相负。他看见倦鸟叼着树枝飞过天空、湛蓝天壁下翱翔的风筝,听见旷野里虫子的鸣叫、耳边孩子欢快的笑和痛苦的哭。
他知道:当他转身离去,他要渡过的仍然是颓废和希望交织,孤独与繁华缠绵的日子。
直到某个夜晚再一次降临,他独行在月湖桥下的渔人码头,与我擦肩而过时在岸边碎石上摔倒。酒后散步的我一把扶起他。他敷衍地说谢谢,我也淡淡的说句:人总有需要被扶一下的时候。
他一把拉住我说,你说的话能醉人,不急着回家就在这等着我。说完,他匆匆自顾向岸上灯火阑珊处而去。
不一会儿,我站在波光粼粼的水边,在趸船零星灯光下看见他两手拎着东西,疾步走近。
两瓶“方沱”白酒,一大包花生,腋下夹着几张旧报纸。我静立一边,看着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在我面前地上麻利地铺好报纸,拧开瓶盖,将花生米放在报纸中间,坐下。拿过面前的酒先喝了一口,又扬手指指对面另一瓶说,坐。
先前的敷衍早已烟消云散。我也席地而坐,却不喝酒。开玩笑说,话醉人,酒也醉人。
他不语,继续猛灌几口,问我,醉了不好么?不待我答话,他自言自语,“一个老男人,真的醉了也好。”
说完,他瞥一眼一半黑一半黄的江水,又勾起几根手指,仿佛掂着重物似的向头顶抬抬,“莫使金樽空对月……不思量自难忘.....”
我想,他一定遭遇了什么不快,就说,那就喝吧,如果喝醉了会让今晚好过一点。也举起酒瓶仰脖喝了一口。
我对他的事情开始感兴趣起来,却不问他。也不看彼此,在月色找不见我的黑色角落——在月湖桥的桥洞边,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空旷的教堂,我端坐于神父的木栅栏门后,静静地听身边这个饱经岁月的人讲故事。
在江水微波的吟唱里,我们都变得肃穆而沉默,当然只是心里的静默,他一直在低低地说着:多年前在大智路做手机生意的风生水起,武汉天地的房子有多舒适,妻子和儿子多么爱他......,他说起这些时慌乱而费劲,我想,可能是记忆太过久远吧。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整片清晰温馨的画面,如果我没有喝醉,以后一定能画下一副不错的油画,就如同我现在回想那晚月湖桥下的共饮,所记得的已如掩埋黄土中历经千百年的瓷片了。
那时,我一定是喝醉了。
唯一清晰地记起的是:很想知道他的“不思量,自难忘”,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我问他,是想起旧情人了么,哪个女人让你夜不能寐。
他讲了许许多多的过往,他说:在将近“知天命”之年,离婚、卖房,重新创业,破产,四处奔波……打零工为生,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一切让他觉得自己极其可耻。
他并没有回答我的调侃。他说,他原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现在,他只想活成以前别人眼里的样子。我默然。告诉他,如果那让你觉得心里好受,就去做。
他不再说话,直到我们喝完了最后一滴酒,他忽然捂着脸,眼泪无声地从指缝间溢出,最后居然唔咽起来,他果然回答了我关于那个“不思量”的疑惑。
他在嚎啕大哭里,断断续续地说:是的,是想她们了。
在黑暗的月湖桥下,没有人知道一个老男人痛哭流涕的苦楚,冷清的灯火和天上的月亮,包括当时已经醉酒恍惚的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年夏天的东湖边,女儿失足落水,不会游泳的妻子为救孩子,一起相拥着离开了他。
———作者:菜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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